第十章 晏相夫人

  正午,惜竹院,晏相夫人居所。
  晏长青带着碧心,步入正厅,看到自家母亲大人正慵懒的坐于堂屋正中,轻倚案桌,手握账本,案上支着一只算盘。下首,垂手立着几个仆妇,正在低声向母亲汇报账项。
  晏大夫人身着一袭绛紫色衣裳,头上只松松挽一个髻,容貌端丽,眉眼舒展,气质恬淡。虽已年近四十,但看上去却似三十左右。见到女儿进来,也只懒洋洋的抬头扫了女儿一眼,目光再度转回账本。
  晏长青见此,并不出声,悄声步到母亲下首坐下,随即有下人奉上茶。晏长青轻缀了口茶水便放下,单手支颐,望着上首的母亲。
  只见母亲一边漫不轻心听着仆妇报账,一边浑不在意的翻着手中账册,或随手在盘算上划拉一下。偶尔,母亲大人轻描淡写的抛出一句话,却每每问在关键之处,直切要点。再看下首仆妇,战战兢兢,已汗出如桨。
  晏长青默默凝睇着母亲,神思却已飘远。
  母亲生性疏朗,原本心无拘绊,活得恣意。但却为了父亲,甘心屈于这深宅大院,为父亲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抬头所见,也只得这方寸天空。
  少女时的母亲,手中拿的从来都是子略经集,地理风物志,再不济也是一些奇闻怪谈的话本子。何尝拿过账本,碰过算盘子。晏长青不由得想起父母年轻时的过往
  晏鸣少时,入临川书院求学,师从望舒先生。原本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求学之时,结识了同窗陈涵。两人皆是天资聪颖之人,在许多事情上,两人观点几乎一致。
  在经历了最初的互看对方不顺眼,暗自较劲,到互相欣赏,逐渐成为莫逆之交。两人同进同出,一起读书,交流心得,共同成长,是当时望舒先生门下最得意的两大弟子。
  时光荏苒,如此过去数年,晏鸣年满十八,早已过了乡试。一日,晏鸣与陈涵正在湖边温书,忽家中来人,待送走来人,晏鸣告诉陈涵,要即时归家。陈涵惊诧之下,忙问原委。
  原来,晏鸣年纪渐长,仍未定下婚事。近一年来,家中母亲督促数次,让晏鸣回家相看姑娘,早日定下婚事。晏鸣一再推托,至今日,母亲已下最后通碟,责令其即日归家。
  陈涵得知事情始末,顿时沉默不语,未几,言有急事,匆匆离去。晏鸣并未留意,向当值老师请假毕,返回书舍,收拾物事准备归家。
  刚走到山门,便被童子唤住,说望舒先生有请。晏鸣以为恩师有急事,遂跟着童子赶往后山竹苑,望舒先生的住处。
  只见恩师坐于竹林石桌下,手握书卷,意态闲适。忙上前与先生见礼,待刚要出言问先生时,身后有人奉上茶水。晏鸣以为是童子,侧身时却见一角紫衣拂过石桌,一惊之下抬头,见捧茶的是一名紫衣少女,急急收回目光。又觉这少女眼熟,遂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呆立当场。
  原来,这紫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晏鸣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陈涵。陈涵是望舒先生的独女,女扮男装进入书院读书。几载下来,竟无一人发现她是女儿身,包括与她同进同出的晏鸣。
  望舒先生与夫人恩爱数十年,唯得一女,对独女多有放纵。其生性疏狂,故对女儿易装入书院求学之举,非但不反对,还加以赞许。
  陈涵与晏鸣相交多年,早已心悦对方,只是碍于不可对人言的身份,再加上陈涵纵使性格洒脱,面对心悦之人,也羞于告白,故一直隐忍,拖延至今。
  直到晏家人上门,惊悉晏鸣被家中逼婚,陈涵顿觉危机降临,意识到此事不可再拖。沉默一瞬,她便已想到对应之策,遂辞别晏鸣,匆匆返家,找到父亲,三言两语向父亲说明情况,求父亲成全。
  数年之间,望舒先生也隐约察觉女儿心意,先生深知女儿个性,平时看着万事不萦于心,其实性格决绝,对于一旦认定的事,则断无改变的可能。且晏鸣本就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自己也素来对他赞赏有加。先生想,这倒不失为一桩良缘。
  只是晏家如今在朝中身份敏感,女儿嫁入晏家,将来少不了诸多纷扰。先生转而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晏家人素来明理,自己再从旁协助,也未必不能解去这危机,至少也能保女儿今后无恙。儿女自有儿女福,且由她去吧。
  短短一瞬,先生已下了纳晏鸣为婿之心。遂唤来童子,命其速往山门拦住晏鸣,带到此处,再让陈涵在晏鸣面前恢复女儿身。
  待晏鸣回过神来,紫衣少女陈涵早已退下。望舒先生对晏鸣直言要纳其为婿,问晏鸣愿否。晏鸣再次呆住,下意识答:“愿,但须征得家中父母许可。”望舒先生大笑,曰:“甚好,为师明日即上晏家求亲。”言罢放晏鸣离去。
  次日正午,望舒先生大驾光临晏府,晏知夫妇惊诧之余,开中门迎客,奉为上宾。望舒先生开门见山,直言求亲之意。
  晏知震惊之下,顿生欢喜,心想,能与天下三大书院之首的临川书院的山长,名满天下的望舒先生结亲,甚好!甚好!竟在未见过陈家女,且对陈家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口答应。
  待到望舒先生从怀中掏出女儿庚贴,晏知方才回过神来,顿时想起自家复杂境况。沉吟半响,遂将望舒先生拉入书房,紧闭房门。两人在里头密谈了大半天,方双双携手而出,那般熟谂,仿似两人已相识相交数十载。
  晏知笑得轻松而爽朗,当即与望舒先生互换庚贴,定下儿女亲事。见天色已晚,携望舒先生入座,推杯换盏,皆大欢喜。双方约定,待明年春闱,晏鸣考过了院试,即为两人完婚。
  次年春闱,晏鸣高中探花,晏家如约迎娶陈涵。从此两人夫唱妇随,琴瑟相和,两人心意相通,日子过得和美。陈涵像一般深宅妇人一般,为夫家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终日俗务缠身,却甘之如饴。
  晏长青沉浸在父母往事,想母亲少女时期,女扮男装进入书院,像男儿一样求学,结交好友,又与父亲惺惺相惜,互为知己,那是何等快意自在。
  她年少时曾想效仿母亲易装入书院求学时,竟被外祖父一口拒绝,还言之凿凿:担心宝贝外孙女像女儿当年那般,被书院的竖子拐跑了。令她哭笑不得,但见外祖态度坚定,才甚甚作罢。
  正想得出神,却见眼前渐渐映入一片绛紫色,顿时惊醒,见母亲俯身蹙眉望着自己:“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了你几声都没听见。”
  晏长青顿时心虚,忙左右张望,见厅中仆人皆已退下,遂站起身,轻轻伸着懒腰,对母亲笑道:“母亲终于对完账了,我都坐半天了。”
  晏大夫人淡淡的瞄了女儿一眼,也不再追问,携了女儿的手:“饿了吧,该去你祖母那里用饭了,想必你祖母都等你老半天了。”
  母女相携而去,再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