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又见儒家
“想必是生意人,做人做事比较圆滑吧,摸不清我二人底细,暂时不愿得罪。”马括不知道路温舒看出了多少东西,只能先遮遮掩掩。
见路温舒不说话,马括继续问道:“按说你一个小小县丞,怎么会让赵王如此忌惮?”
路温舒举起酒杯,马括和罗杰夫也跟着举起杯子,三人碰了一杯,路温舒开口道:“既然刘丹一时半会来不了,我恐怕也早被赵王给忘了,咱们相处还有段时间。
我也很长时间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这样吧,我先请教二位一个问题。”
路温舒可能真的是长时间不和人交流,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不过并不影响马罗二人理解。
跟后世的很多明星说话相比,路温舒已经属于条理清晰,逻辑清楚得很了。
“有这么个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每天斗鸡走狗败光了家产,还经常调戏妇女,偷鸡摸狗,为害乡里。有人报过一次官,官府不愿意管,就那么又放了。再往后,乡民们害怕他报复,都忍气吞声,不敢报官。
时间一长,此人气焰越来越嚣张,已经成了当地一大祸害。
终于,他父亲对他忍无可忍,一刀把此人杀了。那么请问这个父亲该如何判罚?”路温舒言语精炼,三言两语地就讲了一个案例。
马括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高祖当年约法三章便是如此,无论如何杀人,都要付出代价。”
路温舒反驳道:“做父亲的大义灭亲,为乡里剪除了一大祸患,不是该褒奖吗?”
马括道:“自秦以来,一直禁止民间私斗,一切自有官府作主。
此事经你口说出,是儿子为祸乡里,父亲大义灭亲。
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故事是什么样子,那就不可知了,南辕北辙也未尝不可。”
路温舒见马括停顿了下来,道:“我不太明白,你继续说。”
马括心里有些郁闷,如果刨开了时代背景,自己的言论仿佛更加地冷酷,更加地像秦法严苛之风,而路温舒的言论则更加地温和,人性化,仿佛路温舒才是来自后世的先进理念似的。
其实马括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马括继续道:“死刑乃是大辟,不可不慎,即便是官府判决,也不可不细察细问,直接判决问斩。”
路温舒县丞出生,懂得各种律令,对马括这句话点头称是。
逻辑推理一环套一环,只有先确立了先决条件,才能往后推,不然就会陷入诡辩和循环论证的怪圈。
马括见路温舒认可了这个论断,便继续阐释:“死刑乃是国家之权,岂能有民众来私自行使?此案中,父亲杀子肯定不对,却也情有可恕,最多只能酌情减轻刑罚。”
路温舒仿佛明白了一些,却还有一点不通透,只说了两个字:“继续!”
马括继续道:“此案父亲妥善的做法,应当是押解儿子去官府投案。
如果私刑之风一开,那么诬陷滥杀之风必起。若与某人不对付,造谣败坏其名声,再收买几个证人诬陷,便可以对其行私刑。等官府来查,拿事先准备好的人证物证去应付,此事便算搪塞过去了。
如此一来,世上不知又要多几多冤鬼了。”
“如果官府不管呢?”
“官员问斩!”这下马括说得斩钉截铁。
马括说完,端起了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杯,路温舒则是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路温舒起身朝马括鞠了一躬,道:“先生大才,不知尊姓高明?师从何方?”
马括赶忙还礼,道:“先生不敢当,在下马括,这是罗杰夫。师承不便公示,见谅。”
“无妨无妨。”
“刚才一案无论如何判,都不至于跟赵王有矛盾吧?”马括郁闷了,路温舒的疑惑解决了,马括的疑惑还没解决呢。
路温舒道:“我起初认为该父大义灭亲,为民除害,当免除刑法。可是案子呈报了上去,赵王却要求严格法办该父。
我不同意,又拗不过赵王,便向中央上书,求个公道。朝中返回意见,说我言之有理,让赵王酌情处理。赵王怕我继续上书,便把我软禁在此。”
马括和罗杰夫对视一眼,又疑惑地看向了路温舒,两人虽然没说话,但是那表情却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蒙谁呢?鬼才信你!”
路温舒苦笑一声,继续道:“我刚开始也以为赵王是和我意见不合才故意处罚我,在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直在反思自己有没有错误。直到马括方才言论,我才发现自己确实错了。
不过他赵王软禁我,不让我上书可不是为了声张正义。”
说着路温舒拿起酒杯一口痛饮一杯酒,重重地放下了酒杯,道:“他就是为了罚没犯人家产!”
此言一出,马括和罗杰夫再次面面相觑,心中均是一寒。
方才还以为赵王颇有一些法治造诣,理念还颇为先进,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为了夺人家产不择手段之人。
一条人命在他的眼里,竟然没有几亩地值钱,这种价值观简直太恐怖了!
“现在的狱吏,如果没有人管束,一个个的颠倒黑白,搬弄是非,乱施刑罚,不知都多少人都是屈打成招,如此下去,我汉法反倒不如秦法。秦法颁行,好歹还能做到秉公执法。
更有甚者,当权者直接指使狱吏行那诬陷栽赃之事!”路温舒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又是举起杯子恨恨地一饮而尽。
狱卒问题之严重,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指出来了,还是位高权重之人。
文帝时期的大将军,丞相周勃,作为匡扶汉室,力挽狂澜的大功臣,可以说是对西汉朝有着再造之功,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别人诬陷他造反,下狱走了一遭之后,发出了“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的感慨。
老子当过丞相又如何,曾经将兵百万又如何,在监狱里还不是不如一个小小的狱吏。
“无论法政也好,仁政也好,归根结底都是人政,都需要人去执行。如果在人上面出了问题,那么再好的设计都是白搭。说到底,还是教化人最重要了。”
这话说出来,马括自己都感到了惊讶,绕来绕去,他自己竟然自觉不自觉地绕到了儒家思想上去。
看来儒家的那一套,或许真的是这个时代最先进,最适宜的思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