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回、差评

  老道人回身看了一眼渐渐退去的浓雾,再看看眼前山清水秀,立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身后哪里还有熔金倒灌的荒漠,只剩下一条长满杂草的悠悠小道,一个多月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白日大梦,可是他知道,很多人,再也不会走出来了。
  他摇摇头,眼睛已经有些婆娑,没有伸手拭擦,任由泪水划过脸颊,大大小小干裂的伤口隐隐有些刺痛,老道人浑然不知,他重新抖擞精神,微微笑道:“匠人谷,好一个苦尽甘来的难寻之地。”
  几人顺着山路下来,在一处清泉旁驻足了很久,简单清理一番,好让自己入城时能够看起来更体面一些,葛三三干脆整个人都泡在泉水中,若不是实在有碍瞻观,他大抵就要在这里沐浴更衣了。
  泉水前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字,笔走龙蛇,从痕迹上看,应该是以指为刀,硬生生在石头上纂刻下这几个文字,出手力度均匀,浑然天成,可谓是一气呵成,有书生挥斥方遒的大手笔,也有将军不收复失地誓不还的决心,让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这番仙家手段。
  只是纂刻的内容,让老道人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惋惜,好好的一副山泉叮咚的意境,被这几个字被破坏了,若不是字里行间蕴含的磅礴气势,他大抵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子语抬起头,看着石壁上“到此一游”四个大字,有些愣神,看向弓叔,随口问了一句,“这字是何人所写?”
  弓叔躺在地上,半个身子扎在泉水中,满头乱发与胡须飘在水面上,就像是发了霉的水草,“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水泡,弓叔仰身从水中坐起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也不打理一下满头满脸乱糟糟的须发,任由清风吹干。
  “据说十多年前的一位游侠路过此地,便在这里刻下了这几个字,这个不知名的山泉,也在那时名声大噪,不过,多是一些骂名。”
  樊玲花站在旁边,根本没有去看山壁上那几个字,而是时不时地瞟上弓叔一眼,她从怀里拿出一面手巾,递给从水中钻出来的弓叔,让弓叔擦擦脸。
  手巾上有淡淡的清香,弓叔接过来,想了想,又递回去,就着衣袖在脸上蹭了蹭,笑道:“咱这一身腌臜,就不糟蹋姑娘的手巾了。”
  弓叔见樊玲花就这样站在那里,便问道:“姑娘不洗一洗么?”
  樊玲花本来却是要清洗一下的,在荒漠中走了这些时日,浑身都是沙土,再加上汗流浃背之后,几乎是满身泥污了,江湖儿女,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更不会在乎那些扭扭捏捏的礼仪,樊玲花又是个男儿性子,往日里与游侠们称兄道弟,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也算是女中豪杰了。
  可是此时此刻,当着那个男人的面,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放不开,哪怕是坐在河边泡泡脚,她都会觉得有辱斯文,更不可能让人瞧见自己挽着衣袖,在河水中扑腾的样子,那样实在是没有女孩子气。
  樊玲花便只是打湿了手巾,就着泉水在脸上蹭了蹭,动作极尽婉转,尽显小家碧玉的柔情,拎着鞋子赤着脚的葛三三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是不曾见过这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儿女情长。
  葛三三笑得前仰后合,双脚踩踏在水中,溅起大片水花,樊玲花一咬牙,狠狠地踹在葛三三的腰身上,葛三三一个踉跄,跌坐在水中,一身衣衫湿了个里里外外,落汤鸡一般站起来,将鞋子里的水倒出来,看着樊玲花怒目圆瞪的样子,有些悻悻的住了嘴。
  老道人看着嬉闹的两人,不由得有些感叹,或许这就是游侠的生活吧,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无怨无悔,他挽起袖子,痛痛快快的掬起一捧水,盖在脸上,他抬起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忽然想喝酒了。
  子语站在石壁前,摩挲着“到此一游”四个苍虬有力的大字,笔画流畅,下笔毫无停滞,可见用手指写下此字的游侠,手段是多么高明,手指划过山石的时候,犹如筷子插入豆腐,一笔一划,浑然天成。
  葛三三看着少年郎有些神往的样子,拧干了衣摆上的水渍,也是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位下笔如神的游侠前辈,当真是写的一手好字,若是这次匠人谷之行,有机会与这位有些前辈相识,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樊玲花闻言撇了撇嘴,呛声道:“你认得字么,就在这里高谈阔论。”
  葛三三一时吃瘪,他还真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糙汉子,可是话糙理不糙,于是出言反驳道:“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关系,我是赞叹游侠前辈的风采,有一份广结天下豪杰的英雄胆,与你这种儿女情长可是大不一样。”
  樊玲花自幼闯荡,一张嘴也是得理不饶人,这个时候也是反唇相讥道:“游侠前辈认识你么,就在这里自作主张攀交情,你谁呀?”
  葛三三彻底无言了,实在是肚中没有墨水,说不过这个女人,只好用“好男不跟女斗”安慰自己。
  樊玲花挑了挑眉头,更显大胜而归的英气,她看着石壁上那些字,又想起之前弓叔的话,觉得这个游侠实在是没有公德,本事再大,单是这份市井小民的样子,也是难成气候。
  于是樊玲花哼道:“没有大仁大义,只剩小情小调,有辱游侠之风。”
  弓叔躺在一面山石上,哈哈大笑,一个女子,这样评价一位前辈,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子语点点头,“确实是有些不妥,大好河山,被这四个字镇住,岂不是有些糟蹋了。”
  说话间,他挠挠头,忽然两指并拢,按在山石之上,稍稍用力,指尖竟然陷入石缝中,缓缓向斜下方挪动,石屑抖落,少年在山石上写下一撇,之后又是以手做笔,再次如法炮制,又是写下一捺。
  如此,“到此一游”四个字上面,又被覆盖了一撇一捺,宛若书生的试卷上面,被夫子用朱红大笔,画上一个叉。
  少年拍拍手,满意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