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六十三章 海上花
她在前面款款的走着,一边介绍着:“奴家叫希绫,不知两位小哥儿如何称呼?”
裘北归不愿用真名,于是随口道:“老裘。”
顾安喜左盼右顾的看四周,一时没有留意,裘北归连忙捏了捏她的手。
顾安喜反应过来,连忙道:“老顾。”
希绫掩嘴轻笑:“哪里是老裘,分明是小球。”
裘北归知道这里的人说话没个正经,也不在意:
“大球还是小球,试试才知道。”
希绫眼角的余光撇到了裘北归捏顾安喜的手,掩嘴轻笑,不言语了。
希绫把他们带到了二层的雅座,从这里能看到“口”字中央的位置,那里有一处看台,会有一些姑娘们表演。
顾安喜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喝酒的客人,此时看台上没人表演,似乎正好是轮换。
二层的座位和一层就不太一样,一层的桌子就和寻常酒楼差不多,有桌子有凳子,有菜有酒。
二层的座位就只有一张不高的桌子,人要席地而坐。
希绫跪坐在一旁,微笑道:
“两位小哥儿要喝点什么酒?吃点什么菜?我这就下去吩咐。”
趴在栏杆上的顾安喜回头看裘北归,目光很是犹豫,似乎在问他:我们没钱怎么办,还要不要点?不点好像又说不过去,主要是不好意思啊。
还是裘北归脸皮厚,就算不点东西也很淡定道:“暂时先不用,先看看表演再说罢。”
顾安喜回过头,继续趴在栏杆上看外面。心里还有些奇怪,裘北归不是很喜欢喝酒的么?一路走来没喝也就算了,怎么现在也不喝呢?
希绫抿嘴笑,没有说什么,只是为他们倒上了两杯茶水。
随着希绫纯熟的手法,茶水滚烫,飘溢出一丝一缕茶香。
“这是桐木关小种,不知两位小哥儿喝不喝的习惯。”
希绫奉茶说道。
茶杯晶莹剔透,茶汤发红,显然这是一杯红茶,是最适宜冬天喝的,也最适宜胃寒脾虚之人喝。
裘北归浑不在意拿起其中一杯:“好说好说,不挑。”
说着便喝了一口,看向栏杆外。
看台上,上来了一绿衣女子,她抱着一琵琶,人还在走,便露出浅浅的笑。
看台下有客人顿时欢呼雀跃,很是追捧的样子,显然是熟客了。
绿衣女子对他们浅笑,低头俯身示意了下,便坐在看台的正中央,拿起琵琶摆好了架势。
此时有小厮送上花篮,这些都是客人送的,可里面却不是放着花,而是放着亮目的金银珠宝。这凤满楼,也与外面的青楼妓院无异,也是有豪客打赏,甚至捧姑娘以此彰显自己的财势。
希绫看他们看得入神,主动解释道:
“台上那位,正是我们凤满楼的名角儿,唤作紫苔,弹得一手好琵琶。”
裘北归随口道:“唤作紫苔,可却喜欢穿一身绿衣,也是有趣。”
希绫抿嘴轻笑:“也是名字没起好,紫苔姑娘最不喜紫色。”
就在此时,紫苔姑娘缓缓拨动纤纤玉指,婀娜顿挫的琵琶音便高高低低的响了起来,一声高,一声低,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小珠子弹得高高的,大珠子落得低低的,撩动着听客们的心。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紫苔闭眼,似乎还在感受其中的韵律。
希绫搭话道:“小哥儿觉得如何?”
裘北归真诚道:“好是好,可是我一届粗人,却也只能说句好了,也说不出其他。”
希绫偷笑道:“小哥儿说笑了,小哥儿如此风流倜傥,一看就非凡人。”
裘北归突然道:“她是几楼的?”
“啊?”希绫很讶异的看着他,有点没听懂。
“就紫苔啊,她是几楼的?”裘北归补充道。
希绫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闯楼”,在问紫苔是坐镇几楼的。
“二楼。”她懵然回道,心里还是有点没缓过来,已经很久没人“闯楼”了,久到她都已经有些忘了。若不是这些姑娘每天还会如常的坐镇,她或许都要忘了凤满楼还有这个规矩了。
外面的看台又恢复寂静,下一次表演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安喜坐了回来,乖乖坐好,捧上自己的那杯茶喝。
她看见希绫的手腕上有条红绳,于是好奇的问道:
“希姐姐,你手上怎么有条红绳呀?”
希绫摸了下手腕处的红绳,说道:
“这是我们最后的尊严。”
她迎上了顾安喜不解的目光,于是笑着解释道:
“做我们这行呢,一般来说是没有尊严的,可是做哪一行都须由尊严,总不能总是让客人糟践。这条红绳,也是尊严的最后一点遮掩,若是去了床上,浑身没了衣物,也不算□□的在这人间,总算还有点慰藉。”
顾安喜自然是听不懂的,可是她看希绫的模样,虽然仍旧是笑着的——希绫自迎他们进来就是笑着的,可是这笑容竟也有些不同。
像是苦海中的微笑,又像是微笑着,却又快要静默的落下眼泪。
她再看仔细一点,希绫的表情却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希绫说的这些话,又像是无意间顺口说的,再普通不过了。
她又有些糊涂了,搞不懂了。
她想了想,还是说道:
“凤满楼不是讲究你情我愿的么?希姐姐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强迫你呢?”
希绫:“世事哪有那么容易,我不像楼上的姐姐那般会武功,究其一生,也只能趁着年轻赚些钱,再用这些养老了。凤满楼说是你情我愿,可哪有那么多心仪的情郎供你挑选呢?还不只是挑些个看得顺眼的人,于火堆中取些暖,像只飞蛾。”
她依旧笑着,看着顾安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精神稍稍振奋,继续道:
“凤满楼算好的了,若是其他……终其一生也在被压榨,还有没有晚年都难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既无家人,也无牵挂,小时家乡洪灾,冲走了我的家,只余下我和邻家的小翠。小翠没我这副好皮囊,但也只能和我一样做这行。这年头,没个地位,当小妾都难。
小翠在巴渝那儿做,年纪轻轻便出了台,我们先前还通过信。她说她日子过得很是不好,身子虚,但没钱看病,客人们也动辄对她打骂,仿若她就不是一个人了。遇上些对她好的客人,变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可最终也只是伤了心。
最近,我已经没有她的回音了。”
她说得轻巧简单,可顾安喜却从她的话里窥出了她们简单的一生。
小翠如同她们这行普遍写照的一个影子,薄有姿色,却又非倾国倾城,赚了些钱财,却又被老鸨分去了大半,剩下的也要购些时髦紧俏的首饰衣物、妆粉鹅黄。她们寄希望于找到一位心上人,可青楼里缠绵的情话又怎能当真,最终也只是青楼旁的流水一直往外流,带去多少相思和寄托。
到了中年,气色衰败,又染了一些女人病,或许身下还有一儿半女要养。此时她们终于攒够赎身的钱了,又不懂营生,又或许遭了骗,又或许把辛辛苦苦攒来的钱坐吃山空了。
辛辛苦苦养的一儿半女,也可能不太孝顺,心里还暗暗埋怨自己有个娼妓的娘亲。她们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晚年还在浆洗衣服,撑起这个家。岁月揉碎她们早年青春的脸庞,子女把她们的双手挤出血来,一道道裂缝,如同豁疤。
她们临死前浑浊的眼睛流着泪,心里叫着命苦,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娼妓就这么死了。
希绫或许要好一些,最起码这里习武的姑娘都有一丝“闯楼”的盼望,最起码赚的钱财也多些。可是又能好多少呢?
顾安喜细细看希绫的眉眼,发现她的眉眼稚嫩非常,眼角都没长开。
只不过在妆容的打扮下,有股成熟的风味来。
想来也是,她左右不过刚出来接待,定然是楼里的妈妈刚教完规矩,年纪也自然很轻。
若非如此,她又为何这么轻易动情,说了这么多?
顾安喜在电光火石前想了许多,心里暗暗想帮助她,恍然间下了一个决定。
她轻声问道:“姐姐,你告诉我,你之前叫什么,我说的是还在家的时候。”
希绫恍然,家?好久都没听见这个字了,凤满楼的姑娘都没有家,说起这个字来,大家的脸都会沉、不高兴,年纪大一点的妈妈辈人物就会出来打圆场,说凤满楼就是大家的家。
她语气复杂的说出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淑媛。”
顾安喜嘴里念了念,这个名字包含了她父母对她的殷切盼望,或许还是殷实之家,有点文化底子。如果没有那场洪水,她一定有更好的未来。
顾安喜叫了声好,站起了身子。
希绫仰着脸看她,有点吃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希绫心里隐隐后悔说了这么多,她不该说这么多的,客人来这里是寻开心的,她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