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东隅之后的桑榆
顾绶皱起眉头,盯着恩爱无比旁若无人的鸳鸯问道:“园子里什么时候养的游禽,是何人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擅自主张的?”
婉柔琢磨着这句话的口气和力道,回应道:“奴婢记得园子里原本是没有鸳鸯的,公主殿下没有交代的东西,下边人也不敢自作主张放养,想必是从天上飞下来的,野生无主的。”
“你猜的也有些道理,既然是野生无主的,那我也不留着——你去取我的弓箭来。”
婉柔提来弓箭,顾绶一把接过,她挺直了身躯,左手推弓,右手拉弦搭箭,眼睛全神贯注地瞄准让她愤怒的猎物。全身上下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气质,不愧是得顾裕的真传。大越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顾裕为了大越能够百世相传,对子孙的马上骑射功夫非常看重紧抓,她们三兄妹中,就数太子殿下的功力最为炉火纯青,顾岱珏有三箭齐发射中身形移动物体的本事,不肯落人后的顾绶也在父亲的言传亲教之下,也能够双箭齐飞。
婉柔站在一旁,也感受到了顾绶的迥异,娇美的衣裙妆容掩饰不住她的锋利,浑身凝聚着一股平时不常见的煞气,是潜伏在顾氏一族血骨子里的征伐。弯弓被她拉成满月,两只待发的箭上熔铸了火红的怒气,令人置身于刀风剑雨中。利箭离弦那刻,婉柔听见嗖的一声,太快了,等她跟着看过去的时候,一只嘴是黑色,头和整个上体是灰褐色,眼周是白色并有独特醒目的斜细白色眉纹的漂浮在血泊中——是下方的一只箭射中了它。搭在上方的箭有些偏了飞过了头,就差那么丁点,从另一只的身边擦过没入水中。
羽色鲜艳华丽的鸳,丧失了配偶,在那焦灼地游来游去,扑腾拍打着被鲜血染红的水面,用喙试探地啄一动不动的鸯。多次没反应,鸳凄厉地叫唤几声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顾绶看着独自离开的鸳,支起了皮动肉没动的笑意。自古民间都言鸳鸯恩爱痴情,更有“白首齐眉,鸳鸯比翼”的说法。奶她大的嬷嬷曾跟她讲过,鸳鸯是一对夫妻鸟,它们常常一块比翼双飞,彼此认定,若有一只死去,另一只定会肝肠寸断,孤独终生。
听多了,顾绶一直这么意为着,相信着,直到她看到书籍记载。天下人一直以为的,都是虚假的。一年几换配偶的鸳鸯怎么会是情定终生,生死相许的灵禽——它们跟丛林鸟一样,大难当头各自飞。配偶一死,另一只很快就会另找新欢,真不知道哪里杜撰来的“白头偕老,生死相许”恩爱是繁衍需要,偏偏有人当一时的热情当成永恒了。
顾绶命人将射杀的雌鸯打捞起来送到给庖厨那去,并吩咐道:“今晚叫厨房做一道‘鸳鸯五珍烩’就说正宗的食材我替他们备好了,不用另外拿鸽子充当。”
上次芳歇阁一闹,已是隔年旧岁。对于金枝玉叶的顾绶来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身为长兄的顾岱珏知道她带着小莲上门闹吴园,就只是把她斥责了一顿,过身了也就过身了,没人追问诋毁过,也无人敢这样做,但出身于平常百姓人家的小莲就不一样了。
她的那个酒鬼父亲知道她攀枝登高不成,反被大户人家羞辱丢了他们老刘家的脸面,一时恼羞成怒将小莲打了个半死。外面发疯似地流传老刘家的女儿有个荣华富贵的梦,此人不安守本分竟然妄想嫁入豪门富家,侯爷的真容没见到还丢脸丢到正宫夫人那里去了,真是白日做梦,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女子本该遵守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的妇德,全让她败坏尽了,因此她的一些女友也觉得她品性不行从而离她而去。
被众人鄙夷唾弃的小莲,不晓得她当初跟着公主殿下进芳歇阁会有今天的结果。她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对她满怀恶意,不明白为何对怀着赤子之心的她群起而攻之,难道他们没有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热忱吗?难道他们不曾眷恋某位深院小姐和陌上少年吗?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明白爱恋路上的羁旅之愁苦,为何独独跟她过不去!
刘老头觉得自家闺女败坏门楣,家中已经留她不得,早早生了将赔钱货嫁出去的念头。众人都晓得刘老头有一颗急切的嫁女心,但没有一个受男方之托的媒婆登门拜访过,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家愿意娶他的女儿——可怜了刘老头一厢情愿的心。时间长了,渐渐有人对她的遭遇报之以同情,见到她低头怯弱的身姿,耷眉顺眼的娴静个个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到了嫁人的年纪,没人上门求亲,可惜了!”
一般有人会附和道:“是啊,模样又长得不错还沾了京畿城里王千金的光。若不是迷了心,闹出那档子事儿,老刘家的门槛早就踏失踩平了,啧啧啧……可惜喽黄花年纪!”
“若当时侯爷的那位正经夫人许可了,也没眼下的糟心事。要我说,就算不出那档子丢人现眼的事,也没几户人家会上门求亲,也不看她的爹是啥德行,有这样的人做自家的丈人,一般人家是倒八辈子霉了——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姑娘眼高心高,摊上这么一个窟窿爹,也只有傍上财大气粗的婆家才能罩得住。”
也难怪人家会面软心慈,小莲的父亲,确实不是一个疼爱子女的好父亲。刘老头生性好酒,每饮辄醉。这好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个男人都喜欢闷上一口,但刘老头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偏要在醉酒时赌钱。用他的话说:“王右军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就是醉酒时写的,此书能有飘扬俊逸,书中神品的美誉全赖醉酒缘故。酒可不是凡品俗物,小小的瓶可是住着清冽的酒仙,酒仙能帮他写书法,亦能帮我赌钱发家。”
这番话本是颇有独到见解乐趣的,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能得到他人的赞赏表彰,但刘老头不是其他人,他就一酒鬼,还是一个逢赌必输的酒鬼,而且赌品极差。手气好的时候赢了就得意忘形,轮到桌上赌输的时候就发泼耍赖,赌性上来了,没算兜里没银钱也要过把手瘾,赢钱了最好,若是输了就把家里能当的东西全都拿了当了。
当地有个乡绅,姓陶,单名一个儒字。陶家祖辈都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文人,在当地那是相当的有名望。到了他父亲这代就跟开始跟科举无缘了,这位年轻的陶乡绅也是个落第士子,祖上的基业够养活他一辈子,平时就喜欢一些斗鸡走狗的游戏。
这位姓陶乡绅待刘老头极好,刘老头没钱的时候只要跟他说一声写下欠条,这位乡绅就会立刻把银子送到他手上。一个是地方掌权者,一个是家徒四壁的老人,话说两人不该认识更别提走到一块去,这就是叫人纳闷的地方。
其实要解开疑惑也不难,兵法有句老话常道“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不用付账的餐饭。
刘老头认为的天大殊荣,是他女儿小莲给他“求取”到的。有一天陶儒出门游玩的时候正巧遇见在正浣衣的小莲临溪而泣,溶溶泪眼无比的楚楚动人,身形瘦弱如河边纤柳,当时穿得又是浆洗过的洁净白布衣,河风一吹拂有股欲要乘风登仙而去的仙人姿态。陶儒不禁脱口而出吟咏道:
若有惊鸿兮,在水一方。
一美人兮,宛如清扬。
纤容楚楚兮,惹人怜之。
月射寒江兮,盈盈仙裙。
目眇眇兮,秋菊披霜。
使我心愁兮,何以忘忧?
蓦然间的惊鸿一瞥,窈窕淑女身姿遍深深的镌刻在陶儒心底。陶儒这人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妻妾不说成群也有几房,再说陶儒这人名不副实,生得肥头大耳,喜好涉猎美色。此人肥肠油面,极其猥琐,很少有人不看他背后家势就愿意将自己女儿嫁给他,这点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刘老头在他那里,不知不觉就欠下了一屁股债,等到陶儒带人上门讨债要他还钱的时候,刘老头一脸懵像。家里的东西能典当的都拿去当了,就只剩下些破瓢破罐,破桌破椅子的这些一分不值的家什。
陶儒见他无力偿还债务,只好说道:“刘大爷,您老人家既然没能力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债务,当初就不应该毫无节制的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只能上官府那评评理去!”
刘老头一听,胆子都吓破了,腿也软了,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握求饶道:“陶老爷,您行行好吧,宽限我些时日,等到秋收打了粮食用口粮抵债,您看成吗?我现在实在拿不出六十两银子啊!”说完哇哇地哭了出来。
陶儒手下的人插上一句说:“老爷不是看中了小莲姑娘吗?何不把小莲姑娘给娶进家门,两家结成亲家,刘老头就是老爷的丈人,丈人也就没有还钱给女婿的道理啊——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老头一听猛地抬头,眼睛亮了,向那人头去感激的眼神,多谢他出了一个好主意。但见陶儒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心里头打起鼓来。
陶儒沉吟道:“虽说在下对小莲姑娘心生好感,但这么做似乎不妥,若小莲姑娘不愿意不就有了欺诈强娶的嫌疑,那世人会怎么看我,我的一世英名岂不毁于此——不行,不行,是个馊主意。”
刘老头急忙辩解道:“这个陶老爷只管安心,儿女婚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陶老爷不嫌弃小女,老夫非常愿意和陶老爷结成亲家,小女也肯定会感激陶老爷不嫌弃她的嫁娶之恩——那个,老夫就等着陶老爷挑一个好日子,纳采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