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九天流火
岭山关口在北边,越往北越荒凉,出了关口取个弯道再向东,路过几个边陲城镇便直达辰国。
这条路,不好走,但又最为便捷。
从隋梁城出来,想要回到辰国,只有这唯一一个途径。
端木离拉着马缰绳凑到玖儿身边,从身上摸出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里面盛着些浑浊不明的液体。
“这什么东西?”玖儿起先以为是端木离又哪里得了什么好酒,凑近了仔细打量,不像。
想要打开盖子尝尝,这一举动吓得端木离夺手便给瓶子抢了回去。
“这可不是闹的,不能喝!”端木离说,“我炼丹时候新发现的,好玩的东西。这次过来,原本就是打算带这个来给你开开眼界。”
见端木离这么神神叨叨的,玖儿倒有几分好奇。
开玩笑打趣道:“是你练的什么成仙的灵丹琼浆?别担心,我才不稀罕喝这个。”
端木离说:“这个你真要喝了,保管立刻成仙。”
岭山关口已到,负责哨探的人选了一处设伏的好地点,众人皆在此处下了马。
也没时间整备休息,一到地方,即刻动手开始布置伏击用的暗器陷阱。
天色渐晚,夜里通常是设伏的最佳时机,他们鬼府中人各个精于此道,那些刺客若是不来则已,若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端木离原本就是凑着热闹跟来的,沿途都很轻松随意,此刻更是为了给玖儿演示他这玻璃瓶里的琼浆玉露,摘掉了随身的机关护腕出来。
那护腕是以铸铁锻造,他们鬼府人人都戴着,随身方便。
玖儿身上也有件差不多的机关,里面藏了一对月牙状的回旋刀。
端木离的这个护腕,也是从年少时候就戴惯了随身暗器,危急关头护身用的。
这会儿他倒是丝毫也不吝惜,直接从手腕上拆了下来便丢在跟前的沙土地上,再把琉璃瓶的瓶口塞拔下来,将内里的浑浊液体朝上一浇……
“嗤啦”的声响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散开来,原本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月牙回旋刀在液体的腐蚀之下慢慢成了焦黑的颜色,且与那液体接触的部位持续不断的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明亮的刀身变得发黑,仿佛金属竟然也能在瞬间腐烂变质一般的……
玖儿看得十分稀奇新鲜,等那液体完全消失,她抬脚踩了踩地上黑烂的刀,已经看不出昔日里锋利坚硬的模样,施力过后,刀身从中断开作两截,焦土一般的破败。
“如何?”端木离问她,“好玩么?”
玖儿饶有兴味,点头,“还真是好玩。”
“我猜着你一定喜欢,所以才带过来给你看。”
“还有吗?”
“没了。”端木离说,“不过,倒可以再弄。”
“这么危险的东西,只怕不是买得到的吧?”
端木离却笑得高深莫测,他告诉给玖儿一个好地方:“药铺。”
玖儿惊讶:“药铺?这是药?”
究竟什么成仙神药,竟这么霸道。
到此,端木离却不说了。
“等此间的事情一了,我带你去买来这种药,尝试一次,你就知道这多好玩了。”
玖儿欣然点头,“好,一言为定。”
她对端木离的这个药,极有兴趣。这种厉害的东西若是用在她的机关上墓道里,造出来,那可绝对是一件有趣的作品了。
如此一想,玖儿便已经觉得手痒。
终究是出身鬼府,那些什么棺木妆奁嫁妆盒,做得即便再精致漂亮,也根本无法满足她的设计创造欲。
那些繁复诡谲的密室机关墓道暗器之类,才是她的心头好。
也只有设计出那类的精湛作品,她才会有一种自己都无法形容出来的成就感。
拿到《机关图谱》的时候,她甚至还读到其中机关城的记载。
若有一天,她也亲手建造一座机关城来玩,那才真是遂心过瘾。
岭山关口刚好在两界山中间,越往西边植被渐渐稀少,但在界山之内,则是蔓草丛生,树木繁多。
玖儿背抵着树干嘴里叼了两片草叶子看着手下一众人在忙着布置连环地棘。
这种地棘与寻常行军打仗时候用的那种粗劣制品不同,那种只是扔在地上防止的铁蒺藜地刺锁绊之类,容易被发现,且无差别障碍,谁的马匹经过都会受伤。鬼府的地棘却是以环套相连,中间设有机簧,布置在草丛间很难被人发现,并且即便发现了,寻常人也根本不认得它是什么,看起来不过就是黑铁铸成的球状物,而一旦上面的锁链牵动机簧,球状物完全展开,里面的荆棘铁刺才会完全暴露出来。
玖儿亲自在丝帛上绘出了机关布置的方位,拟定了伏击之中众人撤离的方位。亲自盯着众人在树林草丛里设置好了地棘,又选了一处高大的树木,示意冉明珠在树干上砍下缺口用以安置机关吊索。
飞索在每相隔十几米的树木上安置一处,一但连接成片,方圆百里的半径之内,但凡有人经过,都可以成为暗器的攻击目标。
她一处处快速的检查完毕那些机关设置的地方,确保万无一失,便与众人分散在各处,隐蔽身形藏了起来。
片刻天色渐黑,一入夜晚,关口便起了风,卷着从西北边吹进金色细沙,这个季节,不冷,但也有几分寒凉。
岭山关口来去的人极稀少,从他们抵达此处直到入夜,统共只有两拨商旅过路,单独的行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端木离潜在山石边上百无聊赖,索性凑到玖儿身侧悠然说道:“端木蘅自己招惹的麻烦,却要我来给他善后,想想都觉得自己这一趟走得冤。”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谁拿刀逼着让你来的?”玖儿怼了他一句回去。
“我这不是替咱家大师兄担心么,生怕你一个兴起又惹出点事端,再不然中途跑丢不见了。倒时他又把邪火撒在众人身上,我又哪能幸免。”
“算了子离师兄,从小一块长大,我还不知道你么?”玖儿抬手,胳膊搭在端木离肩头,颇是哥俩好的态度问道,“就直说吧,这么热情的跟我一块儿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在盘算着了?”
玖公子自幼女扮男装,同师门里这些男孩子混得久了,养成了天生随便的性格,没什么男女有别的概念。从来不觉得与他们这样亲近有什么不妥。子蘅如此,子离也如此,早就习惯了。
在他们而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是常事。
端木离听玖儿这样一说,想也瞒不过她,呵呵一笑,坦白道:“就你聪明,我就实话实说了罢。从岭山关口出去,不往东边辰国方向去,返道朝北,在炎国和西漠交界口处有座山,下面有座机关密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造的,但我进去探查过,里头有石窟壁画,像是外来宗教,我竟没有见过,也不知那里头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宝贝。等这边的事儿一了结,你陪我走一趟去玩玩如何?”
玖儿知道端木离看上去是个游方的仙道,实际上,这些年,周游列国的时候顺道也把各处的机关宝藏探寻了个遍。倒不是贪图那些钱财,而是他这人,从小就这么几个爱好——修仙、炼丹、探墓、挖宝、造机关。
一遇上与这五件事相关的,他准兴致盎然,挪不动腿。
于是玖儿问他:“这种事情你不向来都是自己摸进去玩的,带我干什么?”
端木离神秘一笑,“那机关设置和我们中原这边的路数不大一样,不是我擅长的门道,得让你这天下第一的机关大师看看我才能放心的摸进去。免得中了什么鬼门道尚不自知。”
“师父尚在,你乱喊什么天下第一。是想咒他吗?”
他们师父失踪多年,但师门中人,从不作人他已不在的设想。
“口误口误。”端木离说,“这不是想恭维你么?”
“好吧。明天一早就陪你过去。”
玖儿豪爽的应了下来,一来,她也很有兴趣想看看那个什么石窟壁画后头的机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二则,那日为了成全子蘅的颜面,执意要子离道歉,她是鬼府掌令少主,诚然是有命令任何门人的权利,但心里终归对他这位子离师兄有些过意不去,故而这一趟,心里就当还他这情。
端木离自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道歉那事早忘到九霄云外,面对玖儿的豪爽帮忙,顿时乐开了花。
“就知道你一定答应。”他说,“那里头若有宝藏,我就给你留一件最好的。”
“算了吧。”玖儿说,“你那个审美,什么金缕玉衣之类的死人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摆弄吧,我可是一个也不想要。”
端木离正待再要开口,却自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丝异响,二人则同时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借着月光细看,果然正有一拨夜行之人骑马奔驰,前前后后足有二十来人。
他们身上也穿着黑衣,在月色下看得不甚显眼,但那些人夜马疾行,显然是着急的。普通商旅路人,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奔赴关口,更何况,寻常的商旅行人也不会有此等夜行千里的良驹。
无论从奔行的速度到御马的身手来看,都像是正在赶路急着追人。
玖公子平素里也是个下手冷狠果断的人,遇到这种可疑的目标,自然当机立断的出手。
抬手射出袖间暗器,两道“飞廉火”呼的一下朝着对方那匹为首的那二人射去。
一人当场中招掉落马背,另外一人同样是在疾驰当中,亦是在马背之上,居然瞬间闪避开来,且在飞廉绕了半周又再度朝他这回的时候一个轻功自马背上跃起,多开了“飞廉火”的回旋攻击,又再度稳稳坐回马鞍之上。
这身手一看便是江湖中人,且精通夜行刺杀,对暗器之类的鬼道皆熟悉得很。
玖儿试探了对方身手之后,确认对方身份无疑,端木离和众人随即开启了地棘机关,以及树木之上的飞檐锁。一瞬之间,便听闻不断有马匹被绳索地棘牵绊,发出长嘶,也有人被飞檐锁上的锋锐利刃伤到,从马背上摔下。
先前“飞廉火”攻击的那人则发出讯号让余下众人四散躲避开来,一时之间,也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暗密丛林,若对手闪避躲藏,自然不容易中伏,如果他们躲在某处不刻意现身,也不是很好对付。
但玖儿对此也不着急,横竖她此行只为伏击,拖延对方行进速度,顺道拦截。
能拦多少算多少,能拦一时是一时。
反正端木蘅武功不弱,等闲之人他自己便可打发,何况身为辰国皇子,沿途之上又岂能无人接应!
玖儿不担心子蘅,也不担心自己。
她出来这一趟,是想帮帮子蘅,也是想让自己透透气,舒舒心。
思及此,她便一时兴起,从衣袖摸出一柄澄澈如水的宽刀,纵起轻功飞跃而起,摸到吊索借力纵身飞上岩壁。然后,一刀挥出,分毫不差的扎在先前山石顶端布置下的暗器之上。
那是一个木制的箱式机关,叫做“九天流火”,是由一个一个发射飞箭的机关盒组成。机簧但凡启动,那其中的飞箭变回顷刻之间悉数射出。且尖端出带着可以自燃的燃料,攻击范围极大,也非常适合设置在岭山关口这类地形险要的位置。
这些机关盒被他们以吊绳飞索高悬在关口山石险壁上,玖儿飞身其上,正中机簧开关,连锁反应,那些机关翔和便同时打开。
拦截在箱口的闸门一开,数千支响箭自箱盒中不断射出,带着自燃的火焰,瞬间亮遍天空,又自高处纷纷射下,带着火焰的箭雨顷刻之间笼罩整个关口内的密林。
暗夜笼罩之下的天幕,骤然一片明亮。
从岭山关口涌入的风,朝着关口之内一吹,火借风势,沾树即燃。
风势渐起,火光凛冽之中,暗伏在密林机关四处的鬼府众人原本已经便依照先时定下的位置缓缓朝西南一隅退去。见玖儿不按原本制定的方案去启动机关,竟然自己飞身上了岩壁,皆是吃了已经。
玖儿做暗器设伏与做密道机关一样,喜好依照奇门遁甲的方位,预先设出一个生门所在的位置,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片密林,只有生门没有铺设暗器,其余的地方,那些追截的刺客想要在“九天流火”之中逃出来,也并非易事。
生门只有一个方位,玖儿预先设定的计划是众人逐一缓缓从各处暗器设置点位退至生门方向,通过飞索机关启动“九天流过”而后再行离去。
但她是个喜欢随性发挥的人,三五不时的便总不按规矩出牌众人拿她毫无办法。此时此刻,密林各处,鬼府众人即便有心过去帮忙,也是做不到,更是来不及
岭山关口的风势在夜里很急,玖儿便是借助这风才决定启用“九天流火”这种暗器的。
但她此刻一个兴起飞纵上岩壁去触动机关,也便是在天空明亮的瞬间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今次她居然还用了用她这从没花心思好好练过一天的小轻功。
她启动了机关,自火焰之中缓缓降下,刚穿过密林的梢头,便忽然感到莫名的一股戾气,有人拿刀穿过林稍朝她袭来。
果然箭火一亮,她这一身夜行衣在林间便也藏不住身形了。
对方刀剑过来,她勉强躲了几招。
暗自思忖,究竟几个回合薛白螺才能赶得过来,这个距离,委实不近,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以她自己渣烂的武功,根本别想与对方周旋,还是纵着小轻功逃跑还比较利落些。
可惜逃跑也不是很顺利。气息一个不稳,她被林稍的树藤牵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向下坠落。而下面的草木已经连做一片烧了起来,她伸手启动腕见机关,射出吊索缠住树枝藤蔓,同时稳住了下坠的身子。
只是这样一来,不掉到下面的火里,就势必没办法再应付对面的攻击。
眼见对面黑衣人的刃正面逼近,她正抬左手想要从袖中再射出一柄“飞廉火”回旋小刀缓解一下危机,却看见对方被忽然飞来的一把长长的唐刀横穿胸口,那黑衣人大叫一声坠落,掉到地面的火焰当中消失不见。
玖儿尚且来不及收起吊索自救,不经意的刹那,竟于火光中匆匆一瞥,幻觉一般的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眉宇之间,儒雅温文里透着张扬凌厉,目光含笑却又似藏心机。
脸看不清,那眼神却极其熟悉。
玖儿心头一凛,四下里搜寻,再仔细去看,却仍旧是火光一片,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更不知道方才那把凭空飞出来的唐刀究竟是出自哪里。
哪个方向,哪个人……
尚未看清楚,却有人忽然现身,将它护在身后。
“少主,白螺来迟了。您可受伤了?”薛白螺气息不稳,显然是急忙奔来的。
“我没受伤。”玖儿此时方才回神,忍不住问道,“白螺……刚刚是你掷了一柄唐刀出来吗?”
“我怎么可能会用唐刀。”薛白螺从来摸不清她家主子心里的所思所想,这么危险的地方,她竟然不管不顾亲自去开启机关,把自己吓半死的飞奔过来保护她,而她却问着什么风马牛不着边际的问题。
当即也不说话,杀了两个摸过来的此刻,再把玖儿护在身后成功撤到了生门所在的方位,逃离了即将被火焰包围的危险之地。
玖儿则是一路飘忽。
仔细再思忖,也恐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即便这处被伏击的此刻是炎国派来的,但被派出来的,也仅仅就只会是刺客,至多里头参者一两个领头的侍卫官,总不可能让他们的昭阳王如此贸然涉险……
至于那把无法解释的唐刀,鬼才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洛承锦的武器是剑,也不是刀。
玖儿想想便揉了揉自己额头,脑子都不灵光了。
至天明时分,玖儿与端木离一行人方才重新聚齐。
十二卫回来的时候,尚有人顺道出手结果了分散在密林的刺客,且在夜里搜出了那几人身上的随身信物。
这几人都是诸国闻名的刺客,甚至只看脸就可以辨认。各个江湖上皆有名号,专做那些拿钱取命买卖的杀手。他们既不是中州人士,也并非炎国籍贯,故而判断不出究竟是被哪一国派遣出来追杀端木蘅的。
拦下这些刺客,玖儿此次出来的目的便已然达成,她也不很介意这些人究竟是被谁指派出来的。
她原本也只是希望送子蘅这一程罢了,如今心愿既了,自然再无牵挂。
她本性也不是那种牵三挂四的性格,也没有那些曲曲弯弯的心肠。
至于耳边薛白螺冉明珠乃至端木离控诉她在启动“九天流火”时擅自涉嫌的问题,她更是充耳不闻,熟视无睹,随便以一句“一时兴起,没控制好”这种惯用的借口打发掉了。
此间的事情一了,接下来便是掏了地图出来,颇有兴致的计划着要陪子离师兄去一趟他说的那处地下机关古迹里一探究竟。
据子离的说法,那是一个外来宗教留下的地下遗址,因被风沙掩埋,且内里机关不少,故而尘封至今。
玖儿也想一探究竟,倒不是想要里头的新奇宝贝,她更知道的是,曾经外来宗教的那些机关设计者,和他们中原这边的会有哪些不同。
造机关这种事情,也是需要融会贯通的,多看些新鲜的,总是可以启发灵感!
她把这当做研习以及玩乐,于是将自己从端木楠别院那边带来的人手以及十二卫全部打发回去,甚至连想要跟从她一道去的薛白螺和冉明珠两位侍女都不带,只和端木离二人换下了夜里伏击时所传的黑衣,穿了身不很显眼的寻常男装袍服,便一路轻骑减从的出了岭山关口。
寻着什么密室密道机关里玩一玩,她也不知道今次究竟是第几回了,何况身边还有子离,她半分也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甚至就连被他强行撵回去的薛白螺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非跟来不可的必要。毕竟玖公子把那些密道机关早就玩弄于鼓掌之间,普天之下,终究没有什么机关是她搞不定的,所以众人皆没料到她与端木离此行会有任何危险。不过是去玩玩而已。
熟料出师不利……
玖公子甚至连石窟佛壁的样子都没有看见一眼,就已然晕头转向的被打劫到了一处山上。
不错。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遇见了劫匪,被抓去了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