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神工坊主端木楠 上
她住的这个院落不大，地处略偏，也并不如何精致，乍一看，倒是与她“王爷爱妾”都身份，不那么相符。
但才一走进去，就能隐约闻见乌龙骨木料独有的低沉香味。
这个时节，树上的繁花都尽落了，再没有别的味道与之混淆，清清晰晰，唯有木香。
柳氏却不是个木工，无心去细品那木料的独到香味。她一进院门便被摆放在南端院墙旁边、完工大半的棺木所吸引，一瞬之间，全部注意力便都放在了那上头。
柳氏走过去，抚摸着木头上或粗或细的纹理以及木质的油线，从抚摸倒摩挲。
“真是难得好料……”
“夫人是个内行。”
“那可不敢当。”柳氏说，“我这是久病成医。为了买一套上好的乌龙骨板材，不知跑了多少处店铺，看了多少木料。见得多了，自然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不敢说次次不走眼，但真正的好东西，也能看得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欣赏这棺木上那些雕刻得磅礴大气的纹饰图腾，指着其中一幅雕刻画说，“这个我知道，是神木轮回图。”
那幅雕刻上，是一株绽放光芒的神木在指引着轮回往生的灵魂。图案给人格外平静安详且神圣的感觉。柳氏就算不是北齐人，不相信北齐人的神话，看了这幅图，也一样有平和而神往的感召。
她说，“太夫人的房间里，挂着一副差不多类似的。”
“是。”玖儿点头，“这棺身上所雕的，都是北齐神话。四方位上，用的是四圣兽。”
“姑娘对北齐神话如此有研究，难道也是北齐人？”
“那倒不是。只是个木工而已。但我从小跟随师父到处游历，也顺便到处给人做木工，所以见得多了，就知道许多风土人情。十一二岁的时候，去过北齐，在那里生活了两年。”
“见到你其实我就知道，你做的东西，一定很好。”柳氏说，“如今看见这棺木，总算是彻底放心下来。回去也可以和太夫人交差，了却一桩心事的感觉，轻松不少。”
玖儿则对她说了一个大致可以完工的日期。
玖儿解释说，“可能会晚一些，毕竟不能只做这一个，同时还有应下来的其他府上夫人们的东西，原本是先约定了他们那些，而棺木更费神费功夫，只想随便做着玩，原本不急，所以……”
柳氏点头，倒也没在完工日期上多做要求。大约他们府上的太夫人身体也还康健硬朗，故不急在一时。
如此，一切说定。
柳氏便没再多留，很快告辞离去。
玖儿送她至前厅，看她背影消失，便也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不开心？”冉明珠纳闷，明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为何她家姑娘却又没有什么即将功成身退的喜悦……
“没有不开心。”玖儿摇头。
“那是累了？”
“也没累。”玖儿说，想了想，又再补充，“就是觉得，有点无趣。近来，有些百无聊赖，深思倦怠。”
冉明珠闻言，悄声道，“我猜，八成是这家的王爷领兵出征去了，您没有人可以谈情说爱，所以没有精神，这才百无聊赖、深思倦怠了吧。”
玖儿：“……”
冉明珠见她无语，想了想，又说：“别担心，等这边事情一了，您见到坊主，就开心了。拿了机关图谱，再看见子蘅公子，您就更开心了。对了，还有萧乾坤他们，等都见到了，保管不再百无聊赖。每天精神焕发。”
玖儿抬手扯了扯冉明珠俏皮的辫子，“就你知道的多，赶紧给我做饭去。饿了！”
冉明珠被扯痛，哇哇叫，跑了。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去做。”
玖儿看着冉明珠跑走，独自一人闲庭信步的逛回院子里。难免想起大师兄和子蘅，还有鬼府里头萧乾坤诸人，久未归家，的确有点想念。
这次如果回去，便迟些再走吧，多和他们待几天。
玖儿在草丛间看到了一株蒲公英，拔高身姿，静静亭亭。
她俯身弯腰去把它摘下来在手中拈了几下，又轻轻一吹，细碎的绒毛便纷纷扬扬，四散而去。
时间是一支飞快的箭矢，开弓便再也不会回头。
两个月的时间里，玖儿几乎连自己居住的那座院落的大门都没有再迈出过半步。她专注而忙碌，极少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除了一心一意去完成那口乌龙骨的棺木之外，也把其他答应了要做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做了出来。
她手艺娴熟做得很快，设计又总是新巧别致，虽然之后做的东西再没有入当初描漆交颈鸳鸯盒那样短时间内引发满城人的趋之若鹜，但如今凡是出自她手的物件，或多或少，也总有很多人去争相模仿。
那些小件的东西，一样样的做好，再一件件的派人送到各个府上去。就像飞快了却了的一桩桩心事。
每少一件东西，就与离开的日子更近一分。
她心中不悲不喜，平平淡淡，一片安宁。
不知是否刻意，她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洛承锦，冉明珠也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仿佛也在有意回避。
玖儿把最后一件东西做好了交待让人送出去的时候，时令已经由春入夏，天气炎热了起来。
乌龙骨的棺木已经完工在即，整个棺木的雕刻几乎全部做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繁复而大气的纹饰，连在一起看，磅礴得宛如北齐人的神话史诗。棺盖之上还有阴刻的文字箴言。
“总觉得，一万两还是卖得便宜了……”冉明珠摸着棺盖上的文字雕刻，喃喃低语。
“什么贵了贱了的。难道还真当我是来跟他们这些炎国贵族做买卖的吗？”
玖儿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功夫做大了，胳膊酸疼，累得只能歇一歇。
“说的也是。”冉明珠便走过去给她捶肩膀捏胳膊，“拿了机关图谱我们就走，至于银子，什么几千两还是几万两的，难道我们还会没有么……”
想了想，她又补充，“就算我们没有，也还可以去坊主那里拿，要多少有多少。别说几万两，但凡您想要，几百万两，他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玖儿凉凉的道：“我什么时候那么败家了？”
“经常啊！”冉明珠说，“败家不是您最擅长的么？”
“那明明是大师兄最擅长的好不好。”
“坊主不能算的。坊主虽然挥金如土，但他也点石成金，花的永远比不上赚得多，神工坊富可敌国天下诸国谁人不知。端木楠的名号，就是财神转世的意思。”
玖儿闻言，摇头轻叹，“说不过你……你是大师兄调教出来的人，自然事事向着他说话。你和白螺，就是把他夸成上古真神，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惊讶。”
冉明珠和薛白螺，都是玖儿的大师兄端木楠手下教导长大的。自然不会说端木楠的一句坏话，从来都是溢美无限。
而端木楠身为神工坊主，也的确是外人口中的财神下凡，什么生意到他手里，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仿佛那些银子，只要打开大门，就会源源不断的自己滚进来，撵都撵不走。
如此说起来的话，玖儿掌令的“鬼府”，虽然也赚些江湖人的钱财，但什么东西都怕比较，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拿鬼府的盈余和神工坊的帐簿放在一起看，鬼府实在连惨淡经营都算不上。
所赚的那些，连神工坊一间分号都比不上。在端木楠眼里，也就勉强够给他的玖儿师妹当点零花钱——还时常不够花。
玖儿对此，倒也不会觉得怎样。
钱财本来是就是身外物，端木楠自幼就是这么教导她的，所以她自己的钱不够花，就随手去她的财神师兄那里拿，想拿多少拿多少。反正他是兄眼中，钱什么的，就该是这么随便的东西。
更何况，当年师父也是有言在先，鬼府的存在，不是为了求财。
她接了鬼府令牌，成为鬼府少主，虽然在江湖上，从来银货两讫，不参与任何纷争。但她心里清楚，赚钱并不是他们鬼府的目的。
不求财，求什么，师父却又没有说。
这么多年来，师父人都已经不知下落，他说过的话玖儿却总是忍不住想起来。
他不说鬼府的存在是有什么意义，也许是因为，师父的师父其实也没有告诉他。
他们谁都不知道，但却一直都在寻找答案。
玖儿挽起袖子，在夜色之中双手撑着棺木边缘轻快的跳进了棺材中，踩在里头隔板的一端，反复调试机簧。用力一压，那隔板在机簧打开的瞬间侧翻开，里面便出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仅能容纳一人的藏身暗格，那暗格制作的特别巧妙，在阴阳花纹雕刻的掩盖之下，棺木整理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妥之处，根本无法猜到这里面居然还会另有玄机。
密室机关，原本就是鬼府最拿手最擅长的领域，她做这种机关而不被别人轻易看破，容易得就如吃饭喝水。
玖儿反复试验，测试机簧的灵活程度，确保这个机关不会有任何失灵的可能。然后又自己躺进暗格里面，掀动隔板，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片刻后，又从里面打开隔板，尝试几次，确信无误，这才又从里面跳了出来。
冉明珠从后院端了宵夜转出来，看见这画面，忍不住低声抱怨。
“这里又没住着旁人，天都快黑了，您从棺木里头爬出来，要不是我胆子大，非得给活活吓死不可。”
玖儿借着大月亮光，不嫌黑也不提灯，悠哉悠哉一处处检查机关机簧的嵌入有无松动，头也不抬的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安心试机关，白天人多眼杂。即便你守着，我也总会觉得分神。”
大棺木里不过一道翻板机关，藏人而已，并不复杂，玖儿弄了一会儿便完工结束，全程算下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好了。”她说，“接下来，只剩些边边角角的零碎地方再加工一下，不需要多大功夫，已经完全可以把这东西抬走了。”
这话一出口，她竟然隐隐的有点舍不得。
毕竟这口棺木前后做了数月，里头的机关虽然简单，不需要耗费太多思量，但这雕工却当真是她现在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么好的东西，当今天下诸国，只怕找不到第二件，神工坊里五六十岁的老工匠师傅做的，也就算是世人眼中的“极致”了，可那种级别的工匠，在她面前，连叫她声师祖都怕辱没家门，独臂鬼手萧乾坤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徒弟。
玖儿这次点起了一盏灯，在手里提着照明。
她以着严苛的眼光由内而外从头至尾审视了一次，没有挑出任何问题，于是曲指在大棺木的板材上轻轻敲击，挺乌龙骨的木材发出沉郁厚重的响音，在这散发着独特木料香味的棺木跟前，她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就明天吧。”
她决定明天送它去到宁国公的府上，完成它应尽的使命，这也是它被创造出来的意义。
“明天？”冉明珠一愣，走到玖儿跟前，在她身旁低语一句，“白螺派人递话，坊主今天到了绮京城，明天想要和姑娘见一面。”
玖儿目光沉沉，依然挺在棺木上，问，“在哪儿见？”
“就在绮京城里的……神工坊分号。”
玖儿闻言，想了想，点头，“行吧。他也真是会算时间，知道我要回去了，所以，特地来接的是吧。”
冉明珠说：“您太久没有回家，大约，坊主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