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与君醉饮到天明 上

  领兵打仗的人,很少有喜欢率性而为的。
  毕竟很多时候,一个决策关乎数万人的生死,乃至国土得失,故而,越是周详缜密越好。
  可洛承锦这个人,却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喜欢依靠他的直觉做事,甚至行军打仗,战略布局。所以,常有兵行险招的举动。但是,这直觉却从来都没有不准过。
  他总是赢,所以,他的直觉就也成了判断的准绳之一。
  或许不是关键,但一定也是一个重要的条件。
  而对于洛承锦的直觉之准,陈凌峰也不能否认。
  “既然王爷如此说,那必定就是凌风多虑了。”陈凌峰含笑放下茶杯,他是个含蓄的人,凡事提上一句点到即止就可以了,深说也没什么必要,“那么,凌峰就祝王爷得偿所愿,无往不胜。”
  “承你吉言。”
  洛承锦收下了这份祝福,回到内院换了身进宫穿的进宫服饰,去见他的父皇。
  他多年领兵,军务或将令调动上的事宜去请旨,鲜少会有被驳回的时候,这次也和预想的一样顺利。
  炎国的当今皇帝,洛铭殷,论理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开明圣主,只是在军事用兵上,略保守,他在位的多年以来,炎国国土从未有失,但也没有做过什么扩张,眼看着周边近国瓜分中州土地,他却也不怎么太想下手。
  今日听了洛承锦的周详分析,心下也是明白,到底也是到了不得不用兵的时候
  都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神州天下,诸国争霸,谁都想成为最后的胜者赢家,这已经不只是一代两代国主所追逐的目标,即便再保守的君主,也不能例外。
  “父皇放心,儿臣会审时度势,不会轻易举兵。但,如果情势紧迫,也不会错过时机。”
  洛铭殷闻言,点了点头,父子二人,自此定下决策,早做筹谋。
  正事聊完,又难免闲话几句家常。
  “你最近倒是闹了挺大一个动静,绮京城里传得街知巷闻。”洛铭殷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他在诸多皇子之中,最最偏爱的一个,这孩子其实性格不像他,但却让他特别偏爱。
  不像他做事保守,这个儿子,凡事总是果敢决断,从不犹豫。
  “儿臣一时兴起,父皇勿怪。”
  洛承锦虽然是在君父的面前,但依然保持着儿时的旧习惯,闲话家常又无旁人在场的时候,闲散的坐在洛铭殷的身旁,翻看着他父皇手边最近在看着的书本,格外自在,从不拘谨。
  “你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父皇知道。”洛铭殷慈爱的拍了拍洛承锦的手背,“除了那个郑国妖妃之外,还从没见你对女人的事情上出格过。抢个民女不算什么,只是那个妖妃……你就忘了罢。一面之缘,何必执念。”
  “儿臣也不知为何,对于这一面之缘,就是格外的在意。”洛承锦想来想去,偶尔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八成真是中的魔咒。
  洛铭殷闻言,倒笑了,“你性情不像朕,这多情上,倒像。朕当年对你母亲,也是一面之缘,此后就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当时甚至还想,宁可就不做太子,远走天涯,踏遍神州,也必定要找出来这个女人。所以,承锦,朕从不相信什么巫蛊之说,也不相信你是像你母亲所说的中邪。所谓妖妃,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你必定有你的执念,所以执迷不悟,也只是自误。身为人父,不希望你这样。”
  “父皇圣明。”这还是洛铭殷第一次正面的和洛承锦谈那个郑国妖妃的问题。洛承锦也并没打算隐瞒,“当初说是中了妖妃的蛊惑,不过是顺水推舟。儿臣不想应下父皇安排的亲事,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推脱拒绝。所以……”
  “朕知道,所以朕也顺水推舟,这件事,就不提了。”洛铭殷含蓄点头,与儿子心照不宣。所有的功夫不过做给朝臣和天下人看罢了,他宠爱这个儿子到多大程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连这江山都迟早是要交给他的,别的事,就更加不值一提。
  洛承锦从宫里出来,便亲自又再去杨聿那边叮嘱一番,诸事商议,圣旨调令一下,杨聿事不宜迟,第二天便动身出发,前往中州边界。天性风流的杨聿,对于自家王爷当街抢来的那个姑娘其实十分好奇,然而想要一窥美貌的执念终究没能成型,走得真是不甘不愿。
  谢鸿飞不及杨聿的风流成性,是个草莽英雄气的糙爷们,他回西漠倒是回得干脆利落,与洛承锦商议了多日西漠边界那里的布防,以及炎国军队的调度问题,将诸多繁琐事宜都一并解决之后,带着他自己的一队人马,头也不回的重返大漠,天高云淡,做他的豪爽男儿去了!
  且说谢鸿飞和杨聿两人一走,洛承锦在军事上也算是忙得告了一个段落。
  恍惚一算,才发现自己这些天都是早出夜归,连话都没有和玖儿说上一句。偶尔过去她住的院落看看,见她伏案画图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便只站一站,看几眼,转身也就走了。
  倒并非他没有执念,只是玖儿这个人她待在这里,洛承锦只销一看,就莫名感到安心,别的,反而都不急切。
  这日依然晚归,白天进宫,回来的半途就被陈凌峰强拉着去赏了他费心收藏的那屋子古画,回到昭阳王府的时候,已是灯火阑珊,月上中天。
  原本想回自己所住的院落睡下,路走了一半却中途改了主意。
  这月色真好,让他忍不住想要和那个心中执念的姑娘一起欣赏,否则,就总觉得……好像辜负了什么。
  走到玖儿住处,那院落明明从前是他的书斋,满王府中都再找不出比那里更干净清雅的地方来。
  如今推开院门,人还没走进去,就有风夹杂着细碎的木屑从院子里偷吹出来,
  纷纷扬扬,落了一身白。
  那些木屑里还夹杂着细碎的落花,在这淡薄的月色之下,倒说不出究竟是俗还是雅……
  抬腿迈步走进去,也真仿佛走进了木工铺子一样,随处可见的七零八落破破烂烂。
  从木料到工具,摆放得甚是随意,毫无美感更无章法。
  洛承锦也曾吩咐九叔,让专门找两个侍女过来收拾。
  然而侍女力气小,很多大块的木料搬不动,顶多收拾收拾工具,扫扫庭院里的木屑。然而木屑这种东西,又岂是轻易能扫得完的,只要一动工具,一雕刻木料,立刻就又是飞屑满园,毫无办法。
  叫侍卫进来搬搬抗抗,显然也不太方便,毕竟是女眷住的内院。
  故而九叔最近又突发奇想,贴了告示,昭阳王府招侍女,别的一概可以不会,既不要求容貌也不要求身材,唯独一样要求,能搬能抗,力气大,越大越好!
  于是,洛承锦听说,九叔倒是近来都在很认真的给玖儿姑娘挑选侍女,可见十分尽心……
  洛承锦走进庭院,玖儿果然尚未就寝。
  屋里的烛火燃着,通透明亮,但人却没在桌案边上修改图纸。
  甚至,她的人都没在屋里。
  洛承锦用眼睛随便一搜索,便在月色之下,寻到了她的身影。
  她竟然顺着一架木梯,从院墙上一边爬上了屋顶。
  洛承锦仰头看上去的时候,只见玖儿就坐在屋顶上,搂着一坛子酒,拿着杯子,映着月色,赏着春花,自斟自饮,恣意且又惬意。
  玖儿低头,看见洛承锦,笑了,对他举杯。
  “今天月色好,要不要……上来喝一杯?”
  “好。”洛承锦话音未落地,人已腾空跃起,站上了屋檐。
  “功夫真好,难怪这绮京城里的姑娘,都爱慕你。”玖儿笑了笑,从身边拿起一个杯子,给洛承锦倒满酒。“喝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洛承锦看那杯酒,问她。
  玖儿说,“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你一个人喝酒,又为何还要拿两只酒杯?”
  “举杯邀月,对影成三。”玖儿说,“带两只酒杯,凑个对饮的意境罢了。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说明,我这杯子,也带得正对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先干了一杯。
  洛承锦没搭话,跟着她一起,也喝了一杯。
  一饮而尽,酒下了肚方才知道,这可不是平时常喝的什么桃花酿桂花酿那类的甜酒,玖儿喝的这个,是叫“大漠孤烟”,西漠国那边最有名的烈酒。
  这种酒,男人喝得多,姑娘……几乎没有。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酒?”洛承锦问,“王府的酒窖里,我不记得有这个。”
  洛承锦酒量不错,但却不大算是嗜酒之人,行军打仗时,就更是忌讳喝酒,多年以来,他都习惯了。只偶尔才喝一喝。
  王府的酒窖里,存的佳酿虽多,这么性烈的酒,却是没有的。
  “上次清明市集上,刚好看到有西漠过来的商贾在卖。我顺便买了两坛子,就跟着木料一块运回来的。近来忙着画图,一直放在那里就给忘了,方才收拾东西发现还有两坛酒,我就开了一坛,还没喝上几杯,你就来了,可见王爷你是个有口福的人。这酒……真是不错。”
  玖儿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倒上了两个满杯。
  “喜欢喝西漠的酒,你曾到过西漠吗?”
  玖儿摇头,“没有,从前也听说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地方,有机会的话,挺想看看。只是干我们这行的,喜欢和木头打交道,西漠那边荒凉,木料少,我去了,没什么意思。”
  “炎国与西漠接壤,有很多机会可以去。”洛承锦说,“我带你去。”
  玖儿闻言,却不说话。喝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开口。
  还没说话,就先笑了。
  “王爷,不如……你还是放了我吧!”
  “放?”
  “嗯。”玖儿看向洛承锦,“你要找的是妖妃嬴予。而我,名叫玖儿,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和你生活的方式也不一样。你是皇族,我是工匠。一切都没有交集。身份上而言,又何止天壤之别呢?”
  短暂静默,二人皆不语。
  只有微风夹着细碎的落花,和着木屑一起,纷纷吹来。
  “那你告诉我。”洛承锦放下酒杯,月色之下,他和玖儿并肩,坐在屋檐之上,侧头看她。
  “郑国宫墙之上,妖妃赢予……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