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还未开始的爱恋
坐落在乱葬岗北部,最靠近守墓者木屋的是两座衣冠冢,其中一座插着一根乌黑的熟铁棍,棍身直直指向天际,如同曾经那个不羁的灵魂。
长老端着两杯白水,右手前伸将一杯轻洒于墓前,然后把空酒杯放下,左手举高将另一杯一饮而尽,“老猿啊,莫嫌弃,我知道你生来无酒不欢,只是村子迁徙在即,这种能救命的东西就不能浪费了。”
而后稍一停顿,长老将一头白发拢至眼前,惨然笑道:“当初我们兄弟八人义结金兰,论天资也算得上一时之选,可不过才短短十年,就只剩我俩苟延残喘了,老猿你怎么就好意思抛下我先走?”
“我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能再魔化了,不能再魔化了,你丫就是不听,多大年纪了还冲动易怒,动不动就玩什么全魔化,把战场交给后辈们会死啊?”老人想起那个豪爽冲动的伙伴,音容笑貌恍若眼前,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你放心,你临死前的布置成功了,在彻底魔化敌我不分前杀入了那群叛军之中,魔化后宰的都是敌人,没伤到自己人,总算没像老三那样害死自家兄弟。但是何必呢,我们马上就要迁徙,护卫队的后辈们需要你的经验指导,荒野中的魔兽需要你来辨别,你耍什么个人英雄,死的真他娘不值啊……”
这边长老絮絮叨叨陷入回忆暂且不提,另一处衣冠冢则是一袭裙甲上面横置了一柄红白大剑,而陈立一身银甲,盘膝望着眼前的衣冠冢,沉默不语。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这一身银甲,就来自于衣冠冢的主人,那位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连身体带灵魂都化为灰烬的战场修女。
陈立的眼神涣散,看样子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背对着火焰油灯,阴影下的面部表情变换不止,时而欣喜,时而哀伤,时而漠然,时而愤怒,但最多的却是眷恋。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半年,自然不可能于战场之上才第一次见到那位火焰教派的修女,甚至在村民们不曾注意之时,他早已与少女私交甚笃,称得上知己。
陈立毕竟是个青年,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年少而慕艾,而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女性,一望可知便是这位火焰教派的修女。
同旁人对于神明尊敬不同,他毕竟来自于一个无神论国度,对于什么火焰教派的诸神毫无信仰可言,于是当别人遇到修女时是敬重,他遇到时却是倾慕。
是啊,现代人怎能不倾慕那样的女子,那是一个时代的骄傲,肩负着无数黎民的信任,正直勇敢,坚定执着,如同古典里的骑士,化身为盾,守护一方。
那是现代人无法模仿的气质。不同于女权斗士,过分激昂的情绪下是难掩的自卑;不同于都市丽人,精致的面容下却充满了对劳苦大众的鄙夷;也不同于相夫教子的好妻子,茶米油盐太重早已折弯了腰杆。
她是努力的,每日清晨雾气浅浅时,都能见到她在练剑,汗水浸透了美好的曲线,掌心的老茧早已深陷;她是求知的,当夜色正浓,雾气发黑之后,她总是手捧着厚脊的图书,对着油灯秉烛夜读;她是平等的,既愿意安静倾听着老人唠叨的抱怨,也能挥汗如雨陪村民们共同搭建临时的茅房。
她喜爱,陈立又身负着现代社会数千年的知识积累,哪怕只是些残缺不全的知识碎片,对于少女而言也是极珍贵的精神交流,因而两人亲近地极快。
他曾向她述说王朝的三百年循环定律,土地与人口的不可调和矛盾,经济基础如何影响了上层建筑,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此消彼长。她则向他解释黑雾的弥漫,文明节节败退后火焰教派的兴起,骑士团们奋不顾身朝着死亡冲锋,残存的人们从自私变得无私,共同抵御这场巨大的灾难。
他谈到过儒家的六艺,墨家的平等,道家的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她谈到过牧师的宽恕,骑士的骑士道,智慧塔的先知寻求真理,火焰圣城的圣子庇护众生。
与他借用前人智慧,杂而不精大而化之的宽泛了解不同,她是诚恳的在学习,既了解那些道理,也身体力行的去做,于是他对她的情欲渐消,爱意渐生。
只是接触的越深,陈立便越发觉察到自身的卑微,萤火如何能同皓月争辉,他那些内心深处的阴暗想法,被光芒照到之后,痛苦的直不起腰,甚至不敢直视对方澄澈的目光。
于是他刻意疏远了她,巡逻时奋力搏杀,回村后刻苦修行,把所有时间都排满,打心底里想先活出个人样子,然后才有资格昂首挺胸站在她面前。
但一切都晚了。
当圣城毁灭她信仰崩溃的时候他不在,当她数日里辗转反侧痛苦不堪的时候他不在,当她下定决心燃烧自我的时候,他还是不在。
因此哪怕在前次战役里,他吐血三升,拼尽了全力,远程将修女和自己拉入异世界,避开了叛将那必杀的一枪,终究还是晚了。
在那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她面对久违的他,只是温暖的微笑,火焰早已烧穿了她的喉咙,烈焰早已模糊了她的思绪,她将颈部的一枚纯白魔兽结晶项链取下,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那时被透支的精神所伤害,双眼模糊不清,浑身抽搐躺倒在地,只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晶体被放在了他的手心,有什么温暖的触感抚摸过他的面颊,然后眼睁睁得看着对方化作一团火焰,只剩下一身银甲留在人世间。
伊人不在,空留银甲。
陈立用面庞蹭了蹭银甲的甲叶,右手紧紧握住颈间的那枚不知为何变得血红的魔兽结晶,左手指尖深深嵌入了掌心,数滴鲜红的血液溅落,却浑然不觉。
墓地好似变得愈发安静了,寂静的叫人心悸,终日不散的浓雾如海浪般涌动,无论是人还是那几盏火焰油灯,在这茫茫雾海中,渺小的如同尘埃。
一只枯瘦的手搭在陈立肩上,打断了他似真似幻的感受,那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又不乏火焰般的坚定与执着。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归是要向前看。随我来,圣城的余烬还能庇护这儿三个月,魔雾将至,你需要掌握更多荒野的知识,迁徙在即,你,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陈立站起身来,变更了一直以来对长老的称呼,头微微低垂,带着嘶哑的嗓音回复,“是,老师。”
对于个体自身而言,强健的体魄,超人的耐力,野兽般的直觉,这些身体属性的高低对于其在末世存活至关重要。
但对于集体而言,知识永远是最珍贵的财富,对于荒野的每一点知识积累,都是无数前人尸骨累出来的经验,是一个族群实力的最终体现。
就譬如长老此刻对陈立所传授的这些:
“最后的三座圣城包括我们大致呈三角分布,我们所在的圣城位于西南方位,是三角形底座最西的点位。理论上来讲我们离正东方向的智慧塔圣城更近,但很可惜,两座圣城之间被一大片横断山脉所隔断,无法作为迁徙的目标。”
长老拿树枝在沙地上描绘着大致地形,极为详尽的向陈立介绍着此时的处境,并在往正东的那条直线上打了个×,看样子完全是把他作为村落高层决策者方向来培养。
也幸好,陈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土著居民,否则,你怎么能指望一个身处中世纪,贫民出身,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普通人能快速接受这种种复杂的知识。
所以,他极为自然的划出两条曲线,连接了三角形西南、正北的两个点位,接着长老的话说下去这件事就显得异样了。
“嗯,也就是说,我们的迁徙目标,只能是这座位于我们东北方向的教会圣城。路线的话,大致有两条,一条是向北通过这片草原,转东穿过森林地形,最后擦边走过这块沼泽地,到达目的地。”
“或者就是直接往东穿过一小段山脉,然后顺着河流往东北漂,最后路过沼泽地,同样能到达教会圣城。”
陈立的右手对着两条曲线指指点点,一边叙述着自己的想法,浑然不觉自身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长老将心中的惊讶压在心底,自我说服般轻声喃喃着什么,嘴角带着笑意,加快了讲解的速度。
“你说的没错,这两条曲线正是备选的两条大致路线,不过具体来说还是有不少差别。例如向东这条线,山脉中心有一大群鸟类魔兽,狩猎之时铺天盖地,到了草原才分散开来,所以预选路线绝不能进入山脉内部,反而要绕到这个位置,再走水路……”
如果把视角拉远,就会发现,不止是师徒二人快速调整了心态,刚刚才埋葬了亲人的村民们,在短短一日之后,就将曾经的悲伤掩埋,再次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对未来的准备上。
因为人啊,为了生存,早已没有了悲伤的时间。
伤春悲秋什么的,是身处幸福之人才能拥有的无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