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定北侯遗孤
墨山山巅。
夜色如浓稠的墨,慢慢覆盖了整个天际,柔和的月光下一片静谧祥和。
高高的阁楼之上,有一少女席地而坐,一袭白色绸缎衣襟,丝绸般墨色的秀发绾着简洁的样式,余下随意的飘散在腰间,青丝如云,倾泄而下。
鬓发上戴着镶嵌精致的步摇流苏,几缕发丝夹着流苏下的白色羽毛微微飘拂,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慵懒之意毫不掩饰。
抬头仰望,明眸银墨如一泓溪水般清澈,却又似无底的洞穴,看得见眼中的倒影,却看不清里面的含义。
此时,一名穿着翠色衣裳的女子走上了阁楼,半蹲着少女身侧,将手中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小姐,近日已入肇秋,夜间风大,早些回屋莫要着了凉才是。”
余光瞟到躺在地上的一封书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江辞亲启四字,很快便略过了。
置身阁楼之上,不辨星光,雨雾氤氲,挟紧了远山近岭,风轻轻拂过松林,如隐隐的涛声。
少女依旧仰着头盯着无边的天际,却又小声地道:“轻衣,这些年跟着我躲在这深山之中,你可曾后悔。”
声音不大,刚好够身后的少女听见。
墨山位于南召与西楚的交界处,是普天之下五大名山之一,也是五座山脉中最诡异的一脉。
站在山巅,刚刚好能看见整个南召和西楚。
那名唤轻衣的少女站起身,放眼望向远方浩瀚林海中央的南召王朝,“轻衣生来命薄,年少失母,后又家破人亡,幸蒙小姐庇护才得以存活于世,哪怕这一生都不出这山林,轻衣都不会有一丝后悔。”
“甘心吗?”
明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她还是想再问一次。
“不甘心,可于现在的轻衣来说,小姐的身体比起那些更重要,小姐能平安的活着便是最好,至于旁的…轻衣可以等,因为轻衣知道,小姐迟早有一天会回去的。”
倘若当年的她们足够强大,面面俱到,那么小姐可能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江辞静了片刻,一笑,“你这丫头,倘若我认命了呢。”
“即便小姐认命,还有容先生的五十大寿,小姐答应过先生要去替他祝寿的,先生向来疼爱小姐,所以小姐定不会辜负先生的期盼。”轻衣将内心的小算盘徐徐道来,“世事多变,届时总有留下的理由。”
“父亲不在,定北侯府谈何容得下我。”江辞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凄凉。
南召十二年,铁骑将军江战挥军北上,一路披襟斩将,屡获战功,后被景隆帝封为定北侯。
南召二十二年,北魏再次来犯,定北侯江战再次领军镇守边关,征战两年,终得太平,回京途中却遭遇不测,定北侯江战生死不明,唯独世子江涣险存一命。
“容不下也得容,定北侯府的荣誉是侯爷拿命换来的,即便侯爷不在还有世子在,只要世子不死,小姐就永远是定北侯府四小姐,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事实。”轻衣长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惊觉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
江辞拾起被随手放在身侧的书信,“你说的没错,今日空尘大师送来一封书信,是哥哥写给我的,他要回京了,我…也该回家了。”
“小姐是说,世子要从边关回来了。”轻衣的话语中透露着惊喜,但那惊喜不是因为江焕要回来了,而是因为江辞要回京了。
“嗯,明日启程,去收拾吧。”看着小丫头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江辞懒洋洋地摆摆手。
“是,小姐也早些回屋。”
轻衣带着欣喜的表情缓缓退出阁楼,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轻衣走后,少女撑着身上从地上站起来,裹紧了身上的外袍,将挂在横梁上笼子里面的信鸽抱出来,从袖口掏出一张卷起的纸条,塞进信鸽的脚踝后,将它放飞了。
看着信鸽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焕发着光彩。
而墨山的另一处却吵得不可开交。
厢房内一共五个人,三男两女,约莫都在十七八九岁的模样。
坐在窗口的少年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疑惑地开口,“小姐在这呆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决定要回京。”
轻衣道:“世子给小姐写了封信,同小姐说他要回京了,希望小姐也能回京。”
轻衣对面的锦瑟抬头,同样脸色复杂的看着她,“世子也不是头一次提回京的事,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才让小姐下定了决心。”
轻衣垂下头,脑子里想起那句:只要世子不死,小姐就永远是定北侯府的四小姐。
她说了什么,大概就只有这句吧。
可那是事实。
她并没有说错啊!
见轻衣默认,厢房内其他几人还未说话,靠在门沿的少年则先怒了,几步跨到桌子旁,“轻衣,你明知道京都危险重重,为何还要这样做,难道你还想三年前的事再次发生嘛?小姐的命就这一条,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轻衣脸上浮现一抹愧色,顿了好一会才出声,“三年前是我们能力不够,没能帮到小姐,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能力保护好小姐,不是吗?”
“你以为江湖是止步不前嘛?你在进步,别人同样也在进步,你知不知道这南召有多少人在打定北侯遗孤的主意,还有侯府的另外两房,他们也都不是善茬,从前侯爷在,小姐身后有人撑腰,可现在侯爷不在,小姐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我们再有能力也不过区区五人,你能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疏漏吗?”桌旁的飞诀刚要开口,坐在窗口的那个少年先声制人,声音中同样夹杂着几分怒气。
后院不同于江湖,江湖靠的是实力,你有实力你就有话语权,后院拼的是权谋,玩的是最下成的心机手段。
一个没了嫡母,父亲兄长又不在身边的嫡女,能在那群豺狼虎豹手中活下来已是不易,现在连父亲也没了,想在他们手里争东西,谈何容易。
不知是在气轻衣天真,还是气什么。
轻衣道:“小姐还有世子在,世子有战功承皇恩,另外两房总会顾忌着他的,小姐也不需要像从前那般装傻了,世子说过,待他有能力保护小姐的时候,一定会来接小姐回家,现在他做到了。”
“若非世子,小姐又怎会落得今天的这般模样。”提到江涣,非墨冷哼了一声,赌气的别开脸。
话语一落,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后,锦瑟开口:“轻衣,我们知你想要报仇,可你不该拖着小姐下水,你的家人已经死了可小姐还活着,她装了好些年的傻,好不容易才脱离那座牢笼…”
锦瑟没再说下去。
可挥洒不去的是声音中的梗塞。
轻衣也听出来锦瑟话中的怪罪,但她并没有出声反驳,因为她的计划里,确实把江辞也算计进去了。
“我是想要报仇,也确实不甘心,但比起自己我更替小姐不甘心,她那般惊才艳艳的一个人,如今却落得全身武功尽废,本该风光无限却遭受了不属于她的苦难,这些是小姐心甘情愿,就且先不论。可侯爷跟世子拿命拼来的满门荣耀,本该属于小姐的一切,凭什么拱手相让于他人。”
“小姐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东西。”非墨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笃定地说道。
他们自小便陪着江辞长大,不同轻衣的半路出家,若说对江辞的了解,轻衣定不及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若论小姐想要的,锦瑟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急忙出声提醒,“你们可还记得侯爷离京时小姐在客栈说过的话?”
锦瑟话出,众人除了轻衣之外都陷入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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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少女,一双澄澈的眸子盯着军队离开的身影,手中捧着一串佛珠,嘴里呢喃着:
“一愿,父君兄长北上顺利。”
“二愿,父君兄长康强逢吉。”
“三愿,父君兄长平安归来。”
那年不过十二三岁的锦瑟站在江辞的身后,身子比她要长一个头,同她一起看着着军队走向城门,最前方马上的将军几步一回头,似乎在等什么人。
“小姐,侯爷跟世子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当真不去见他们一面?”
“不了,怕他在十万大军面前哭红眼,扰了军心可不好,我在这远远看着他们离开便可,父亲兄长那般厉害,定会平安无事的归来,我等着他们。”少女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不见,终是红了眼。
不过片刻,收起佛珠,转身欲离开。
“走了,再不回去姨母该怀疑了。”
临走前,锦瑟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小姐真的愿意一直这般活着?”
少女离开的脚步止住,却不曾回过头,“我曾好奇话本里的江湖,也想过要仗剑走天涯,可我生在侯府,母亲四个孩子唯独我同哥哥活了下来,她不在,父亲身边就只剩下我们,我便不可任性。”
少女离开许久,客栈内的四人才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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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继续道,“这些年,小姐一直躲在这深山幽谷,闭门不出,我们却当真以为她放下了。”
定北侯府内如今同她还有羁绊的便只余下世子一人,以江辞的性子,她定做不到抛下兄长于不顾。或许这个决定,她很早就做好了。
就像埋好了炸药和引线,只差一根火苗点燃它,而这一根火苗,轻衣给她递了。
锦瑟明白,其他人自然也能明白。
厢房内,角落里端着茶杯一直未曾出声的那个少年终于开了口:“你们有时间在这争执,倒不如想想回京的路该如何走。”
一句话,彻底结束了这场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