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毒打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泰山雄伟壮观,峰峦巍峨,古木青翠,景色秀丽,被尊为五岳之首!
历代帝皇皆曾登泰山封禅祭祀,祈求国泰民安,为彰显功绩,更令能工巧匠刻石纪功,因此山上古迹众多,无论是寺庙、碑碣、摩崖石刻,都精美绝伦!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达官贵人,平民百姓,都来登山朝拜,欣赏风景。
山路上,一位白衣少年正往泰山而来。
此人姓徐,名震之,为了饱览泰山之景,他早早便起了床,从泰安城悦来客栈出发。
行至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大地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丘,更无树木遮阴。
他边摇手中折扇边赶路,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伸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汗,远眺泰山,只能看见泰山的重重黑影,路程还远着呢。
他口中不由得赞道:“怪不得杜工部乍望泰山,感慨‘齐鲁青未了’,此句匠心独运,从距离之远烘托泰山之高,并没有用直白的词语形容泰山之高峻而落入俗套,实在是妙哉啊妙哉!”
“至于‘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嘛,就要我走近方能细细领会了。”
“会当凌绝顶!会当凌绝顶!哈哈哈!老杜啊老杜,原来我的心思早被你写出来了,我一定会登上峰顶的!”
他哈哈放声大笑,怡然自得,想起泰山绝顶的风光,不胜向往,冒着酷暑继续前行。
行不多时,一阵山风吹过,徐震之感到无比的凉爽,他停下脚步,张开双臂,沉浸在这凉风之中。
忽然,马蹄“得得”,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山路后面疾驰而过,铁蹄翻飞,扬起一阵沙尘,徐震之来不及躲闪,被沙尘熏了一身。
他吐了口口水,但觉嘴里满是沙子,不禁又气又怒,朝那两名骑者骂道:“喂,骑马不长眼啊,溅了老子一身土灰,有马骑了不起啊!”说完又重重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那两匹马都是骏马,晃眼间便驰出十余丈外。
突然,后面那名骑者倏地一拉马缰,那马昂首嘶鸣,人立而起,前蹄凌空刨了几下,戛然停下。
另一名骑者也勒马停下,问道:“老三,干嘛停下?”
那老三姓吴,名叫吴干,排行第三,三十来岁,光秃秃的头上顶着一蓬毛发,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他嘴一嘟,道:“高老大,你没听见那臭小子骂咱们吗?”
那高老大名叫高登柳,四旬上下,头发却已微微发白,他道:“乡下小子,何必跟他一般计较。”
吴干胡子一吹,道:“不行,我非得去教训教训他不可。”
高登柳道:“快赶路,可别耽误了王爷的正事!”
吴干道:“很快的,我去去就回。”
高登柳还待再劝,吴干却已勒转马头,拍马回到徐震之面前。
徐震之兀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见刚才骑者去而复返,一副怒容,心想此人并非善类,不禁有些胆怯了,假装没有看到他。
吴干上下打量徐震之,见一个书生小子竟敢出言辱骂自己,便斥道:“小兔崽子,竟敢骂你爷爷,胆子挺肥的嘛!”
徐震之见对方凶狠,不敢出言顶撞,脸堆笑容道:“我哪有骂你,你听错了吧。”
吴干道:“你休想骗我,老子的内力天下无敌,纵使你在十丈之外放个屁,我也能听得清。”
徐震之听了忍不住“嘻嘻”发笑,道:“别人放屁你也去听啊!”
吴干一听,不禁气恼,跳下马来,一把拧住徐震之耳朵,喝道:“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徐震之痛得直叫:“痛!痛!快放手!”
吴干一愕,他见这少年在泰山脚下,想来是泰山派弟子,于是他随手探出,只想试探一下这少年的底细,料想他必然会躲避,哪知随手一拧便着,要知道一个习武之人,面门乃是最弱也是最重要的地方,岂能随随便便被人一抓便着,所以他问道:“你不会武功?”
徐震之捂着红肿的耳朵道:“会什么武功?”
吴干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有趣,那么你也不是江湖中人了。”
徐震之摇摇头道:“不是啊。”
吴干道:“既然你不是江湖中人,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你现在给我磕三个头,说三声‘爷爷饶了我吧’,我呢,就勉勉强强不跟你计较了。”
徐震之道:“是你们不对在先的,你看,你们的马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凭什么要给你道歉?”
吴干道:“呵!臭小子,别说弄脏你衣服,就是杀了你,也不过像是捏死只蚂蚁而已!”
徐震之见他凶蛮无理,心中越是倔强不服,豪气更胜,道:“想要我给你磕头?休想!”
吴干道:“想不到你嘴巴还挺硬的嘛。”提起马鞭,朝徐震之兜头劈落。
徐震之连忙举手护住头顶,只听“啪”的一声,马鞭重重打在他肩上,徐震之只感到肩上火辣辣的,好像掉了一层皮,他心中怒火更胜,举手要去抓马鞭。
吴干的马鞭早已收回手上了,他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是个脓包啊,哈哈,哈哈,如果你的手上功夫有你的口舌功夫一半厉害,倒值得我敬佩!”反手又是两鞭,打得徐震之抱头鼠窜。
吴干得势不饶人,继续喝道:“服了吗?你刚才的骨气去哪里了?”
徐震之任他鞭打,无力还手,又怒又屈,道:“不服!我堂堂男儿,岂能向你这种匪人低头,纵然将我杀了,我也不会向你跪地求饶的。”
吴干道:“好,是你自己找死的,那我就成全你!”扬鞭跃马,竟然往徐震之身上踏下。
徐震之惊恐万分,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蹄就要在自己身上踏将下来,大惊失色,心里直叫:“我命休矣!”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一条马鞭从远处卷来,“啪”的一声,重重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奋力一扬,前蹄刚刚好跨过了徐震之。
徐震之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滚在一边只喘大气,身上冷汗直冒,他略微定神一看,救他的却是这恶人的同伴,心里既感激又疑惑不解。
原来高登柳知道自己这个同伴性子急躁,怕他惹出祸事,于是折回去,见到吴干纵马行凶,于是出手制止。
吴干险些被马颠了下去,他故作镇定,对高登柳道:“高老大,你瞎掺合什么?”
高登柳道:“老三,不要胡来。”转头向徐震之拱手道:“我这位兄弟鲁莽之极,在下给你赔礼了!”说完在马上微微欠身。
徐震之站起身来,拍了拍胸襟的泥土,“哼”了一声,道:“随便打了人,赔礼就行了吗?”
高登柳微微一笑,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锭银元宝,足有十两,他拇指暗暗用上大力金刚指力,在元宝底下按下了个指印,然后抛向徐震之,道:“这是一点小小的歉意,万望小兄弟海涵。”
徐震之伸手接过元宝,见是一大锭银子,心道:“你们以为我是贪财的人吗?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脸上假装露出欢喜之色,又将银元宝放到嘴里咬了咬,这才道:“好说,好说。”
高登柳见状,不禁微微一哂,他手上露出这门上乘内功,本以为可以震慑对方,哪知对方不但不识货,反而把银子放在嘴里咬,看来他真的是个不会武功的书生而已。
高登柳道:“我兄弟二人要赶往泰山清心观,不知小兄弟识得上山的路径?”
徐震之也是第一次来到泰山,对泰山景观完全不熟悉,为了让这二人速速离去,于是胡乱道:“沿着这条路上去就是了。”
吴干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跟我们走一趟。”伸手一把抄住徐震之腰带,将他横放在身前,口中呼哨几声,马鞭在马臀上拍打,催马往山上奔去。
徐震之叫道:“喂,快放我下来!你这恶人!”
吴干喝道:“你给我闭嘴!再啰嗦就把你扔到山沟里!”
徐震之道:“你这恶人,我跟你们道不同,”还待再说下去,吴干突然伸指点了他的哑穴。
快马放开四蹄往山上急奔,徐震之只觉两边的松树飞快地往后倒退,他脸朝地面,马蹄荡起的烟尘呛得他直咳嗽,再加上山路不平,他在马背上不住地起伏颠簸,头脑只感到眩晕无比,只苦于哑穴被点,无法当真是有苦难言!
不一会,前面出现一条小岔路,吴干问道:“老大,走哪一边?”
高登柳道:“问一下他。”
吴干拍来徐震之穴道,问道:“喂,臭小子,往哪边走?”
徐震之满肚子火气,“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沙尘,心道:“你这两个恶人如此折磨我,那可就别怪我乱说了,这叫做互不相欠。”当下用手指向左边,道:“往这边走。”
吴干道:“你可别耍老子啊,如果你敢瞎说,老子割了你舌头!”又向高登柳道:“老大,这小子的话能信吗?”
徐震之心道:“我就胡乱瞎说,看你能把我怎的?难不成你真敢把我杀了?”
高登柳道:“姑且试试看吧。”拨转马头往左边驰去。
两匹马约莫又驰了一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坳,突然前面树林掩映中隐隐露出一块墙角,高登柳道:“这里似乎有座寺观,到这来看看。”
高登柳驰到近处,只见前面果然是一座小小的道观,匾额上写着“清心观”三个隶书大字,正是自己要找寻的地方。
这座道观地处偏僻,乌瓦灰墙,瓦面上生满青苔,显是年久失修了,路面上落满了厚厚的树叶,极少有往来之人。
吴干翻身下马,把徐震之拉下马来,徐震之定睛一看,此处果然是清心观,也不禁一愣,自己胡说一通,竟然误打误撞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当下道:“好了,这就是清心观了,你们自己进去吧,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着举步欲行。
吴干突然出指如风,点了徐震之大腿上的环跳、曲泉二穴,冷笑道:“嘿嘿,你想得倒挺美,你就给我呆在这里吧,哪也别想去。”
徐震之只觉双腿一麻,无法走动,骂道:“言而无信,卑鄙小人!”
吴干怒目而视,道:“臭小子,你尽管骂吧,等我出来撕烂你的嘴!”说着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长条形状的包袱,取出一条粗大的钢杖。
高登柳将马匹系在一株松树下,二人径直走到观门口,只见木门斑驳,木门上两个铜环被磨擦得只剩下很纤细的一圈。
吴干上前去敲门,过了半晌,只听得“呀”的一声响,木门打开,一个小道童走了出来,那小道童见是两个陌生男子,便问道:“两位施主来到敝观,不知有何要事?”
高登柳见那小道童约莫十一二岁,身穿灰布道袍,脸色黝黑,答到:“请问小道长,枯松道长是否在此观清修?”
那小道童道:“我师父正在参禅打坐。”
高登柳道:“劳烦小道长通传一声,就说有两人想见他。”
那小道童道:“两位施主请稍待片刻,待我向师父请示。”
高登柳道:“有劳了。”
“吱吖”一声,那小道童又关上了门。
吴干等得不耐烦了,在门口踱来踱去,道:“老大,你干嘛跟他这么客气,咱们直接闯进去就是。”说着就要举起手上的钢杖往门上砸去。
高登柳连忙阻止他,道:“先打探清楚,若真是那人,再动手也不迟。”
又过了一会儿,那小道童开门出来道:“我师父说了,他年事已高,不便见客,敝寺破旧不堪,两位施主若是来泰山游玩,请移尊驾到泰山其他寺观。”
高登柳从怀里摸出一块青色玉佩,道:“你拿这个给你师父,就说老朋友来看他了,他自然会明白的。”
那小道童伸手接过,突然只觉手掌被对方紧紧握住,就像是被一个铁钳钳住一般,痛苦难忍,头上直冒冷汗,他痛得快要哭了出来,叫道:“施主,你做什么?”
高登柳松开了手,道:“失礼了!这个玉佩很是贵重,小道长要拿稳了。”
小道童抚摸着手掌心,道:“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复又回去,他边行边端详手上的物事,只见是块方形的青色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阳篆的马字,背面雕刻着四四骏马,心里不禁嘀咕:“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师父一见到这个东西就会明白,他会明白什么?”
那小道童穿过天井,来到大堂前,只见师父仍坐在蒲团上打坐,轻声道:“师父,门外那两位施主还没有走。”
那枯松道长回过头来,语气和蔼地道:“青松啊,以后遇事要学会自己拿主意,不必什么都来请示为师。”
那小道童青松道:“是,徒儿谨记。他们还叫我把这个东西给你。”说着将玉佩递给枯松道长。
枯松道长眼角一瞥到玉佩,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随即些又恢复了平静,但那只拿着玉佩的右手却不住地在发抖,似乎遇上了极可怕的事,他道:“我知道了,后院还有些柴火,你去把柴火都劈了吧。”
青松应了一声,自去后院忙活。
枯松道长虽不知道问外那二人是何人,但料知来者不善,是以支开小松,他缓缓站起身来,摘下墙壁上的拂尘,出到观外,向高、吴二人躬身道:“二位施主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了。”
高登柳打量了一下枯松道长,只见这老人身着灰蓝道袍,年逾古稀,眉发俱白,清癯的脸上皱纹遍布,心道:“果然是你。”于是拱手道:“道长客气了,我二人打扰道长清修了,只是在下有一事,要向道长讨教讨教。”
枯松道长道:“但说无妨。”
高登柳道:“我二人长途跋涉,口干舌燥,不知能进观去讨杯水喝吗?”
枯松道长心知这二人不易打发,又不便拒客,只得道:“二位请随我进来。”引了高、吴二人进了大堂。
高登柳抬眼四顾,但见大堂里打扫得纤尘不染,桌上供奉着张天师身像,铜炉里升起袅袅香烟,地上放着两个蒲团,他微微哂笑道:“道长果然觅得这清净之地修行,但不知心中的悔意是否已修除得干干净净了么?”
枯松道长道:“贫道愚昧昏庸,修了几十年,道行依然甚是粗浅。”
高登柳道:“只怕道长是大智若愚吧!”
枯松道长道:“施主说笑了。”
高登柳道:“倘若人人犯下了弥天大罪,便跑到深山野林里修道忏悔,嘿嘿,未免也太儿戏了!”
吴干还未等枯松道长说话,便抢着道:“你这老东西,你爱当道士也好,去做和尚也罢,就应该去那些少林寺啊武当山啊有名的地方,却躲在这鸟观里,害得我们好找。”
“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足足找了三个月,踏遍了整个中原,此刻老二和老四刚启程去了武当山,唉!又白跑了一趟。”
“这一路奔波你看我都变瘦了,我老大辛苦也就罢了,害得我也跟着受苦受累,你道这是为何?”
他不等别人答话,又自己说道:“因为这次任务完成之后,他拿到的银子最多,而我却比他的少。”
枯松道长道:“老朽隐居山林,孤陋寡闻,不知两位施主如何称呼?找贫道有何要事啊?”
高登柳道:“在下高登柳。”
吴干道:“我老大是‘高枕无忧’天下四大杀手之首,有个外号叫做‘从不失手’。我叫做吴干,外号‘下死手’。”
枯松道长轻轻“哦”了一声,好像并没有感到很震惊的样子。
高登柳道:“像我们这种无名之辈,道长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但那块玉佩,道长心里应该明白得很吧?”
枯松道长道:“我不识得那块玉佩。”
高登柳道:“这块四马镖局的镖牌你不认识,那谁还会认识?四马镖局,可是你一手创下来的基业啊,枯松道长,哦,不,或许我应该叫你马四海马总镖头才对吧。”
枯松道长道:“施主只怕认错人,老道并不是什么镖局的镖头。”
吴干打了个哈哈,道:“啊!原来你这老头还是什么镖局的镖头啊,失敬失敬!”
高登柳道:“咱们明人就不说暗话了,道长得了那本《入云剑谱》已有十年了,想必那入云剑法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了吧,剑法既成,那剑谱留着也是无用,因此晚辈斗胆想来瞧上一瞧。”
枯松道长道:“入云剑谱?什么入云剑谱,老道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到。”
高登柳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放在木桌上,然后一层一层打开,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道:“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屑为之,这本是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谱》,愿与道长做个交换。”
枯松道长瞥眼过去,果见书皮上写着金刚指,隐约还见到书中有些许梵文,不知道是真是假,心中微微惊讶,口中却淡淡地道:“老朽隐居深山,与世无争,这些武功绝学要来有什么用?”
高登柳道:“道长难道不想问问我是如何得到这本金刚指谱的吗?”
枯松道长道:“这是施主的私事,贫道不敢过问。”
高登柳道:“不错,你确实是不敢问,因为你怕我把你十二年前的丑事抖出来吧。”
吴干好奇地问道:“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怎么我没有听说过?”
高登柳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只剩下我和枯松道长了,当时你还未出道,而我,也只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小人物。当年黑虎岭一战,道长你还没有忘记吧?”
枯松道长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登柳道:“好,既然道长死口不认,那么我就说上一说,其中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烦请道长指出来。”
枯松道长道:“老朽洗耳恭听!”
高登柳端起桌上的一碗茶,呷了一口,娓娓地道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十年前了,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