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往事
万历四十二年，六月初十，奉天殿，早朝。
文武百官陆续进入殿内，一个个态度慵闲，步履懒散，泱泱大国的议政之堂，全无庄严肃穆之象。
原来自万历皇帝执政以来，就没有上过朝，所有的国家大事都是由大臣们写成奏折呈交给皇帝批阅，所以所谓的早朝，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罢了，一切事项均是由太监掌权。
文武大臣按序入位完毕，三呼万岁，司礼监扯着尖锐的嗓子宣道：“有事将折子呈上来，无事退朝！”
兵部尚书出来奏道：“公公，女真人在辽东北部崛起，相继吞并了各个部落，现对我辽东虎视眈眈，早有侵犯之心，请皇上上朝，共同商议部署边防大计！”
司礼监道：“知道了王大人，皇上自有主张。”
兵部尚书又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女真人野心勃勃，又怎甘心偏居一隅，早晚会进犯我大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司礼监道：“够了！将你们的奏折呈上来，退朝！”
一人出来奏道：“公公，臣有一事相禀。”
司礼监道：“李大人，你还没有睡醒是吗？我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李大人道：“公公息怒，此事无关国大计。”
司礼监道：“你说。”
那李大人道：“我刚才抬头四顾，无意中看到扁额上有张纸条，有失龙威啊。”说着右手指向头顶的扁额。
殿中文武大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望过去，果见那块“建极绥猷”金扁上粘着一张纸条，都均觉奇怪，纷纷议论起来，有的道：“不知何时刮起了南风，将这纸条挂到上面去了。”
有的道：“直殿监粗心大意，该罚！”
有个武官道：“依我看，这张纸不像是被风吹上去的，而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旁边一人“嘿嘿”讪笑两声，道：“周大人说笑了，又有谁那么无聊，爬到上面去放这么一个东西，就算他无聊透顶，也未见得他有这个胆子，敢在皇宫中恶作剧。”
那武官周大人道：“王大人此言差矣！要放东西到金扁上，不一定要爬上去，江湖上轻功卓绝的人比比皆是，飞檐走壁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来去之间的事。”
那王大人被他反驳，心有不悦，道：“如此说来，周大人知道是谁干的了？”
周大人大惊失色，连忙道：“王大人切莫说笑，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须知在当时，弹劾成风，大臣们往往因为一句话、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互相弹劾，若经查实，轻则罚禄罢官，重则入狱抄家。
那王大人见对方服软，神情倨傲起来，得意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司礼监喝道：“肃静！朝堂之上，闹哄哄的跟菜市场一般，成何体统？”接着宣道：“传锦衣卫指挥使裴镇麟大人上朝。”
一个身材魁伟，身穿蟒袍的中年汉子走进殿来，拱手道：“下官在。”
司礼监道：“裴大人，你武功卓绝，有劳你上去把那张纸条摘下来。”
裴镇麟踌躇道：“天子龙椅圣威，下官怎敢跨越？”
司礼监道：“无妨。”
裴镇麟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冒犯龙威了。”也不见他如何弓腰扎步，只是右脚在地上一蹬，便如一只大鸟冲天直上，只见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夹住纸张，旋即飘然落下，神情自若。
那武官周大人率先喝彩道：“平步青云，裴大人好俊的轻功啊！”
其他大臣一听，也纷纷附和起来：“裴大人武功冠绝天下，无人能及啊！”
“是啊！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了……”
他们当中有些大臣根本不懂什么武功，听到别人称赞，自也不甘落后，既不显得自己无知，又可以奉承锦衣卫。
裴镇麟拱手谦道：“各位大人过奖了。”见纸条上有字，不敢私自翻阅，递上去给司礼监道：“公公，这纸条上写有字。”
司礼监接过，只见上面写道：“天南地北我闯过，山珍海味我吃过，奇珍异宝我见过，唯独皇帝的龙椅没有坐过，实属生平憾事，听说皇帝老儿十几年没有上过朝了，既然你不想做皇帝，那就赶紧退位让贤，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日卯时，列位爱卿，勿必准时上朝－－飞天神猴。”
字迹歪歪扭扭，像鬼画符一样不堪入目。司礼监看完，不禁火冒三丈，怒道:“放肆！这飞天神猴是什么东西？胆敢跑到皇宫来撒野，简直是岂有此理！”
裴镇麟道:“这飞天神猴便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大盗金不缺，此人乃是岭南神秘门教的六神散人之一，精通轻功、暗器、易容、偷盗之术，朝廷曾发下海捕文书缉拿此贼，均无所获，不料这贼子竟然跑到宫中来胡闹！”
司礼监道：“好！既然这贼胆大包天，想来自投罗网，那我们就布下天罗地网，请贼入瓮。”
兵部尚书王大人道：“公公，此贼既要来胡闹，又怎会留字暴落自己，让我们做好防备呢？这其中恐怕有诈啊！”
一旁的大臣点头称是，道：“兵部大人言之有理！”
裴镇麟道：“兵部大人有所不知啊，这飞天神偷自恃本事高强，目空一切，为了炫耀其技，往往在其要作案的地点故意留字相告，可是不管别人如何布下陷阱埋伏，他都如期履约，亦绝不会空手而归。”
司礼监道：“这逆贼恁地嚣张，天子宫廷，岂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着锦衣卫指挥使裴镇麟率锦衣卫擒拿此贼！”
裴镇麟道：“下官领命！”
司礼监又吩咐道：“列位大臣，此事不必惊扰皇上，亦不可向外散言，以免弄得宫中人心惶惶的。”
“是！”大臣们异口同声应道。
“退朝！”
裴镇麟退朝后，直奔回北镇抚司，在校武场上招集了所有的锦衣卫，道：“各位兄弟，明晨将有逆贼闯入金銮殿，各位立即去装备好弓弩火枪，随我前去设伏。”
一众锦衣卫领了命令均去收拾装束，唯独锦衣卫副指挥使何春林无动于衷，他走上前道：“裴大人，小弟请命同去擒贼。”
裴镇麟道：“何副使，你从南京办案回来受伤未愈，还须静养，此次任务，你就不必操心了。”
何春林道：“我皮糙肉厚的，区区皮肉伤，早已无碍。”
裴镇麟道：“皇上准你养病一月，你就安心养伤吧。”
何春林道：“眼下正是我报效皇恩之时，岂能因一点小伤而畏缩不前。”
裴镇麟道：“既然你执意要去，那一切要小心。”
翌日清晨，早朝，大臣们一如往常上朝，似乎昨日之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奉天殿内外并无侍卫埋伏。
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突然一个声音道：“大家都起来吧，不必客气！”
这声音古怪难听之极，决不可能是皇上说的，众大臣抬起头来，只见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褐衣的干瘦汉子，两脚翘起来搭在龙桌上，来回晃动，甚是惬意。
锦衣卫指挥使裴镇麟隐藏在百官之中，他高声叫道：“众位大人先退出殿外！”
文臣乱成一团，纷纷夺门而出。
武官则上前围住那汉子，那汉子叫道：“喂！列位爱卿，你们别走啊！不要丢下朕呐！”
锦衣卫副指挥使何春林待百官退出后，带着弓弩队冲入殿去，将门反锁上。
那汉子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翻开奏折，拿支毛笔在上面乱涂乱画，又盖上玉玺。
裴镇麟气得咬牙切齿，喝道：“大胆狗贼，我看你是活腻了！”
那汉子道：“裴爱卿，别动怒，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朕要抄了他的家，替你出气！”
裴镇麟道：“少在这里装蒜，你就是那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飞天神猴金不缺吧？”
那汉子道：“裴爱卿你这话说对了一半，说错了一半，朕是飞天神猴没错，可是朕什么时候成了人得而诛之的人了？”
金不缺每说一句话便带个“朕”字，众人胸膛都快被气炸了，只待指挥使一声令下，便冲上去将他碎尸万段。
裴镇麟见他自承是飞天神猴，不禁暗叫惭愧，自己扮成官员，藏身在大殿角落里，却没能发现他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便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金不缺道：“你是怎样进来的，朕就是怎样进来的。”
裴镇麟知道对方在挖苦自己，哼了一声，道：“我要出去很容易，你想出去恐怕就很难了！”
金不缺道：“哦！”
裴镇麟道：“这里四周门窗均用钢柱封锁住，外面更有火枪队层层包围，飞天神猴，我就是再给你加一双翅膀，你也飞不出去！”
金不缺笑道：“我在这里坐得舒舒服服的，为什么要出去？”
裴镇麟道：“好！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在诏狱里坐上一辈子，让你坐个够！”
裴镇麟绣春刀出鞘，闪电般刺出，金不缺不慌不忙，拿起玉玺格挡，“叮”的一声，金石相击，火星四溅，裴镇麟虎口剧震，暗想不到敌人内力如此之强，他挽个刀花，“唰唰唰”连砍出三刀。
金不缺以一对肉掌迎敌，丝毫不惧，他从不使用兵器，因为他认为随身带着兵器是个累赘，不方便行事，足以只练拳脚功夫，裴镇麟的绣春刀虽然锋利无比，却始终伤不到他。
两人斗了四五十个回合，仍然不分胜败，裴镇麟虚晃一刀，跳出圈子。
何春林在一旁掠阵，早已命弓弩手严阵以待，他绣春刀一挥，命令道：“放箭！”
弩箭雨点般密密麻麻激射而出，金不缺凌空翻跃，躲避箭雨。
箭雨越来越急，金不缺上纵下跳，甚是狼狈，他眼疾手快，空手抄住一把弩箭，反手甩出去，几名弓弩手中箭倒下。
两队弓弩手轮番上阵，金不缺只感到透不过气来，渐渐抵挡不住，险些被射穿胸膛，他急忙一个“鹞子翻身”，跃到雕龙髹金屏风后面。
弓弩手停止了射箭，七八名锦衣卫慢慢向屏风围拢过去，搜查了一遍，一名锦衣卫出来道：“指挥使大人，那飞天神猴不见了！”
裴镇麟惊道：“哦！有这等事？我倒要看看他能藏到哪去！”
他提刀走过去，突然一把绣春刀从背后架在自己脖子上，背后那人“嘿嘿”发笑，道：“怎么样啊，指挥使大人，你看我出不出得去啊？”
裴镇麟听出是金不缺的声音，恨恨地道：“你好奸诈啊！”
金不缺得意道：“过奖了过奖了！”
金不缺见识到弩箭的威力，若不是自己轻功绝顶，早已被万箭穿心了，他跃到屏风后，藏身在柱子后面，极力寻思脱身之计，这时锦衣卫进来搜查，他灵光一闪，将一名锦衣卫打倒，以极迅捷的手法装扮成锦衣卫，此计果然奏效，将裴镇麟挟持住。
弓弩手纷纷将弩机瞄准金不缺，何春林喝道：“快放了指挥使大人，否则把你射成刺猬！”
金不缺毫不畏惧，哈哈笑道：“来啊，我可不怕，可是万一不小心把你们的指挥使大人也射成了刺猬，那可就有趣了！”
何春林怒道：“死到临头，我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金不缺道：“我们两只刺猬在黄泉路上有说有笑，到了阎罗殿，阎王爷一见我们，就生气地问了：牛头马面，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带两只刺猬回来？你们当阎罗殿是杂物房了吗？什么东西都往回带。牛头马面说道：阎王爷，这两只不是刺猬，是箭人。阎王爷又问了：何谓箭人啊？牛头马面说道：所谓箭人，就是全身插满箭的死人，他也是人来的。阎王爷又说了：这么贱的人，不收不收。那我们俩个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裴镇麟斥道：“满口胡言！何副史别管我，快下令放箭！”
何春林道：“裴大人，万万不可啊！”
金不缺摇了摇头，故意叹了口气，道：“唉呀！裴大人呐裴大人！你这么做，岂不是要害死了你这帮兄弟吗？”
裴镇麟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金不缺道：“你们想想看，你们放箭射死了指挥使大人，皇上追查起来，你们人人都有份，个个都要被拉去砍头，而你们的指挥使大人呢，则是因公殉职，流芳百世啊！”说完哈哈大笑。
裴镇麟急道：“何副史，别听这逆贼胡言乱语，此贼辱我龙威，若不将其诛灭，如何向皇上交待？我区区贱命，死不足惜！”
何春林咬紧牙关道：“你乃是朝廷重臣，肩负重任，我们怎能为了抓一个小偷而置你于不顾！”
裴镇麟见何春林不遵自己号令，无奈之极，如今之计，唯有自己一死，才能免却众人的后顾之忧，他握紧绣春刀，正想拧腰出刀，突然右臂剧痛，他“啊”的一声惨叫，绣春刀呛啷掉地，鲜血滴满一地。
原来金不缺密切注视着裴镇麟的一举一动，见他一心求死，急忙挥刀削向裴镇麟手臂，打落他的兵器。金不缺又怕裴镇麟自寻短见，左手伸出，疾点他曲池、肩井穴，这两处穴位皆是人身大穴，裴镇麟登时酸麻无力，不能动弹，乖乖地站在原地。
金不缺嘿嘿笑道：“裴大人，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呀！”
何春林喝道：“休得胡来！”
金不缺道：“那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打开门来。”
何春林命令道：“把门打开！”
守在门边的两名锦衣卫相互对望一眼，又望向何春林，犹豫不决。
何春林道：“此事与大家无关，全是我自己的主意，皇上要是怪罪下来，要杀要剐，全由我一人担着，把门打开，放他走！”
他的语气坚定不移，慷慨激昂，锦衣卫便上前去打开了锁链。
金不缺赞道：“裴大人你看，你这帮兄弟对你真是没得说，走吧，送送我到门口吧。”右手仍是持刀架在裴镇麟脖子上，左手搭在他的肩井穴上加催内力，解开了他的穴道。
裴镇麟只觉穴道里酸麻无比，想要反抗，苦在要穴被对方控制住，心里悲怒万分，被金不缺推着往殿门口走去。
裴镇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道：“何老弟你误我啊！”
何春林道：“我们是兄弟，我决不能让我的兄弟有事！”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飞天神猴还差几步就走出殿门了，从此他又可以逍遥法外了，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碍于指挥使大人在他手上，投鼠忌器，只好乖乖地让路放他走。
裴镇麟眼看就到门口了，突然，他右脚踏在一块方形的地板砖上，方形地板向下一沉。
金不缺只听得头顶上“咣当咣当”直响，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块布满尖枪头的大铁板直往下坠，他急忙拽着裴镇麟向外冲，只觉腰间一紧，被裴镇麟牢牢抱住，怎么也挪动不了，惊道：“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裴镇麟一脸狞笑，道：“嘿嘿嘿！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金不缺奋起全身内力一震，裴镇麟只觉一股极强的真气直逼过来，胸口登时气血翻涌，抱他不住，向殿内横飞出去，而金不缺则骨碌碌滚出到门外。
“哐啷……”一声巨响，铁板砸在地板上，尖枪直插入地下数尺，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四分五裂，碎屑纷飞。
好险！
金不缺刚想爬起身来，把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早已围将过来，十几口火枪对准他，喝道：“别动！否则让你脑袋开花！”
金不缺知道火器的威力巨大，无坚不摧，纵然武功再高，也万万不是它的敌手，只有乖乖地束手就擒。
一名锦衣卫总旗直冲进殿去，扶起地上的裴镇麟，见他满嘴鲜血，昏迷不醒，眼泪不禁扑漱漱直流，哭喊道：“爹！爹！你怎么了？”
何春林道：“侄儿，你爹只是受了点伤，晕过去而已，并无大碍。”
那名锦衣卫总旗是裴镇麟之子，他见父亲受此重伤，怒不可遏，双眼布满了血丝，他年少气盛，抓起火铳，冲向金不缺，叫道：“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何春林连忙冲上来挡住他，道：“侄儿不可鲁莽，此贼固然罪该万死，但也要听从皇命发落。”吩咐道：“来人，把他押回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