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日月总相交
“大哥,这老匹夫还不肯出门投降?”瀛归刚带人肃清完残敌,身上溅满了血污。
纭君替他正了正抹额心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等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急。”
瀛归直跺脚:“我能不急么,两位师姐可是女孩子,哪儿能在这和他干耗!”
容予嘿的一声笑了,他伸手拍了瀛归的脑袋:“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怜香惜玉的啊?”
那一边檀定正给辞宿和祝少扬上药,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有我在,不必担心。”这说的自然是让他们不必担心身体,毕竟药中仙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祝少扬翻了个白眼:“你们家真奇怪,明明是在追穷凶极恶的敌人,非要弄得跟一群人春日野游一般逍遥自在,要我看啊这绝对是上梁不正……哎呦!”檀定笑眯眯的望着祝少扬,他如玉石雕刻般的双手正紧紧掐住祝少扬的伤处,口中温柔道:“祝公子,慎言哦。”
祝少扬:“……”
绪箴在一旁盘腿打坐,却久久不能静心,不免向空棠探寻一二:“你说这成渺为何不肯出来,他是那种怕死的人吗?”空棠摇了摇头,也没说是他怕死也没说是不知道。他们不闯宗祠,是为了给成渺最后的体面,但所有人明白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看了看一旁坐在身边正对着玄晖宝剑发呆的辞宿,不由得笑了笑。
“师父?”辞宿抬起头,见空棠微笑的看着自己,有些意外。
空棠抚着他的肩:“阿宿,不如你去同他谈一谈?”“我?”他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空棠心意,点点头说了声好,便起身往宗祠走去。
瀛归见辞宿蒙头往里走,觉得不可置信:“哎哎,你干嘛?那里你不能进去——”容予一把将他按下:“你小子老老实实坐着就好,管这么多闲事儿干嘛。”瀛归不服气,还要去拉辞宿,谁知后者脚步倒快,没让众人反应就进去还拉上了门,气的瀛归直跳脚。
纭君咳了两声:“他既然承了师父武艺,自然算得上是我观一门的人。”言下之意就是这宗祠他当然可以进去。自从那日解开心结,纭君同辞宿的关系再也没剑拔弩张,他也认同了这家伙做自己妹夫,偶尔甚至会帮他说两句话。
“算观一门的人?算什么辈儿啊?”瀛归皱眉:“他叫小师姐师父,总不能说序齿比我大吧?”
“噗——”绪箴笑出了声:“即便他叫棠儿师奶奶,也会把你教训的喊他师爷爷的,纠结这个没意义!”
“你——”
“啊——阿嚏!”辞宿甫一进门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明白此刻有人拿刀正抵着自己后心,可他心里一点都不乱。自他目睹了洵叔身陨,觉得男儿当如空洵,宁为忠孝礼义而死,不为贪生求财而活。
拿刀的人声音说不出的疲惫苍老:“你进来做什么?”
辞宿叹息:“同你聊聊空洵。”
成渺语气不屑:“一个死人有什么可聊的。”
辞宿转身,用心窝处抵着寒刃:“那就聊聊士耽,再不济,聊聊柏屹,他奉你命到赤川后没撑一月就死了。”
成渺不耐烦道:“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辞宿语气逐渐逼人:“那你为什么跑来宗祠,又为什么抓着洵叔的灵位不肯松手!”
“胡说,我怎会抓着那逆子的灵位,我——”成渺低头,果如辞宿所言,他左手紧紧握住的赫然是空洵的灵位!他心下一惊,忙抖手将它摔在地上。
辞宿俯下身轻轻捡起灵位,抱在怀里。他第一次仔细看着成渺,缓缓开口:“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殷其雷,秦斯瑶二人。”
成渺冷笑:“我怎会不知我剑下亡魂!我也知道,你便是他二人遗子,只怪我当年一时眼花没看见你这小子,倒叫你捡回了一条命!”
“并不是。”辞宿摇头。
成渺皱眉:“什么?”
“你当年并不是没看见我才放我一命。”辞宿看着逐渐苍老的这张脸,一字一句道:“你是从手下的屠刀下救了我,尔后将我扔在乞丐窝里,随我自生自灭。”
“那又怎样!”成渺斜睨着他冷笑:“你难不成还要谢谢我么?我杀你双亲,屠你满门,只不过怜悯你是条未长成的小狗,一时心软罢了!”
“也许我比门外所有人都想杀了你,不过今日我是来当说客的,你我的恩怨,以后我自会来讨回。”辞宿依旧面无表情:“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也不好过。”
成渺癫狂道:“我若杀一人,世人皆谓我恶,我若杀百人,世人皆谓我善,我若杀千万人,天下胡不颂我为圣?!”他由衷记得当初刚入师门的时候,他师父萨格是怎样形容他的:“没有足够的野心,也没有足够的才能,自怨自艾倒是十成十。”他也记得刀子扎进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身体里是种什么滋味,这些年他有太多的悔恨,年纪越大,越让他不堪重负。
“洵叔说让我告诉你,他不恨你,只愿你余生安度。”辞宿又想起空洵死前的情形,纤尘不染的人,走的如此干净。“还有士耽,我听人说他出仕多年竟无家财,只留下两支玉簪四块玉佩两个金如意是留给兄弟姐妹们的。”
他又说:“我不得不承认,你这样的人也可以教出来如此杰出的徒子徒孙。”
“还有柏屹,纵然他是个混蛋,临终最后一句竟然是要你替他照顾好老母亲。”
“还有我父亲,他那样勇敢的人死前居然流下泪说没照顾好我们,对不起我和我娘。我娘倒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眼前冲我笑,可我也懂她。”
辞宿咧嘴笑了,他眼角湿润的要滴下水来:“成渺,这么多人,他们都死了,被你杀死的,你真的都记得吗?”
“……”成渺第一次哑口无言,他真的忘了吧,江湖不就是生杀予夺的地方,儿女情长怎么能入一世枭雄的眼?他仰头久久不答话。
“洵叔还有封信,他交代必须是穷途之末我才能当面给你。”辞宿从怀中掏出信纸递予成渺,成渺迟疑了片刻接了过来,只见信中铁划银钩,字字攻心。
“吾师亲启:朝晖殿一别,数日不见,惟愿师尊安好。洵自由失怙,本因流落街头潦草一生,幸蒙尊师慈悲,收为徒属,亲待如子,洵不甚感激。与尊师但见相左,实为不愿,徒不能背叛师尊以求自保,亦不能为功名利禄弃徒而去!自古忠孝难两全,更谬论仁义乎!唯献卑躯,望熄师尊雷霆之怒。洵徒九人,皆类我也,每每望之,一如望昔日空洵,虽懵顿不堪,竟怀赤子之心,盼尊师偿怀恻隐,洵亦无憾也!不肖徒洵谨拜。”
这信再普通不过,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在严厉的爷爷面前替孩子们祈求宽恕般,诚恳真挚,竟不见半分刀枪。偏饶是这般平平无奇的信,却引得成渺动容,原来这封信源自他同空洵间一件往事。
那是许多年前,空洵执行刺杀任务,见那人家中尚有妻小,便自作主张放了他一家,却不幸被师祖萨格抓到,欲加严惩。成渺写了这封信亲自递给萨格,又几番求情,最终让空洵逃过一劫。
“吾有子洵兮,如圭如璋;琼山玉兰兮,巍巍自芳。”成渺仰天诵出四句,将手中信纸在烛火上化了。他看着列为宗师的排位,很好奇这些年自己错在了哪儿,难道自己不是在振兴门派吗?难道自己不是在清理门户吗?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快活,他以为杀了萨格,杀了乌陀仆呼那缮再杀了空洵就没有人可以束缚他了,谁知道这些亡魂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他们日夜在梦里或不经意间出现在他面前,只为告诉他他始终是个败者。
“年轻人,明早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我会在湛清崖等你们,叫空洵的传人来同我做个了断。”他说完,便走到列祖牌位前跪着,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辞宿看着这个孤寂的老头子点了点头,尊重了他的决定,沉默的关门退了出去。
“你说什么?让师父的传人同他了断?”纭君听完辞宿的叙说后十分不解,这老头儿什么路数,他们师兄弟姐妹九人,难道他想要一打九?即便他不在乎这把老骨头,纭君也不会答应他的,这种没有江湖仁义的事他不干。
檀定听完沉吟:“我猜,他是想让唯一继承师父遗志的人和他比试?”
瀛归看着纭君:“那我们之间……怕是只有大师兄能担当此任?”
纭君拍拍胸脯:“这种事情,自然要我这个大哥来解决!”
“不是你。”在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妫凝,此刻却摇了摇头,她将目光转向了辞宿:“你去。”
“他?”瀛归和容予顿时目瞪口呆。
“没错,是他。”妫凝点点头:“这是观一门的结局,也是辞宿同成渺的结局,洵师兄既然将无念藏和玄晖都传予辞宿,自然是连同己身信念都给了他。”
空棠拉住了辞宿的手:“阿宿,你……”
“师父,妫凝前辈说的没错。”辞宿抱住了空棠,将头埋在她颈窝深处:“这是我同他的结局,我父母,还有洵叔都在天上看着呢,我不能后退。”
“……”空棠的手攥紧了他的衣服:“好,不论如何,我都陪你。”
“谢谢师父成全。”他笑着亲了空棠的额头。
今夜注定难眠,宗祠内成渺是,祠外一干人是,湛清崖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二人也是。
崖顶刮起了风,辞宿翘着腿枕着手跟空棠说他小时候讨饭的故事,而空棠就缩在他怀里,温柔的笑。这是属于他二人的时间,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没有无法释怀的心结,只有单纯而甜蜜的,想和眼前之人就这样待下去。辞宿说了很多,空棠就听了很多,例如他小时候被野狗追着到处跑,也有偷了街尾林老板家一只鸡,还有雪天和其他孩子一起贴雪人儿,还有,成渺为什么会选在湛清崖了结一切。“当初,我抱着洵叔的遗身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我看得出他想拉我,可是最后没动。我便知道,我与他一定会有一场最终之战了。”辞宿说的平静,空棠却知道其中掺杂了太多意味。师父最后选择辞宿,未必没有道理,怕也是为了让他一解心魔。
“阿宿,若你平安回来,你有何打算?”空棠听着他的心跳,闭目看不清神情。
“我平生最懊悔却又不可不为的事,就是亲手烧毁了凌虚峰,还有那个你给我的家。”辞宿侧身搂过空棠,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头顶:“徒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期盼别的,只希望师父能再赏我个家。”
“孽徒。”空棠笑笑,他们早已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