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大悲音希彻

  这日,乌云四合,含生涯一片寂寂,妫凝正在宵晖阙午歇,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梦见幼年的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的正是她同空洵。
  “阿凝,等你及笈,我娶你可好?”那时的空洵如是说。
  “好啊。”妫凝满心欢喜。于是她等啊等,从总角小儿等到豆蔻年华,又从豆蔻年华等到桃李初成。空洵一年年的被成渺派去平乱,一年年在江湖远征,妫凝就一直在等他。
  可等到的却是成渺杀了她师父,又威逼她交出魑魅相心法。
  她记得成渺的剑已经划破了她的皮肉,就在要撕开她心脏的一刹那,那个少年终于带着满身伤痕狠狠握住了扼住她性命的剑刃!
  后来少年同成渺恶战三天,终于逼得成渺放弃魑魅相,也保证若妫凝此生囚居含生涯他就不再纠缠,作为背叛师父的后果,少年也发了毒誓,此生再不背叛师门,否则所爱之人皆不得好死,形神俱灭。
  原来,哪里是空洵从一众复仇的门徒们手中救下了成渺,他只是从成渺手中保护了妫凝而已。
  梦还未完,忽的妫凝没来由心头一痛,猛然坐了起来。
  “洵哥哥!”她下意识捂住心口。
  “尊主!”闻声进来的仆从不是云漪云清,而是望月。
  “你回来了?”妫凝皱眉,见望月归来她的心痛之更甚。
  “抱歉……尊主。”望月一身缟素,她手里拿着雪白的讣告不知所措:“我……”
  “他……”妫凝死命咬住下唇,尽量让自己声音不那么颤抖。
  望月一言不发,只红着眼递上讣告。
  “下去吧。”妫凝清楚的看见上面醒目的大字,挥手转身,泪水决堤而至。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
  话音方落,含生涯丧钟二十七,肩比国丧,是观一门众对讣告上这位一统江湖又振兴观一门派的掌门最后礼赞。
  天昭二十一年十月初七,立冬。
  空洵于空止山知寒阁,仙逝。
  空棠是又一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待她冲破荧晶玉功成出来之时,天空中正飘着小雪,她不知晓这场雪从空洵仙逝后一直扬扬下了一月有余,她只知道后来瀛归一脸愤怒的告诉了她噩耗,一同被告知的还有辞宿带着空洵尸骨被柏屹扔下湛清崖的消息。
  空棠呆呆的听完,还咧着嘴笑了一下说不可能,师父和辞宿是我见过最厉害最聪明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人要了他们的命。
  瀛归气的掀翻了桌子咆哮道师父会死还不是因为你找的那个混蛋徒弟辞宿,就是他刺了师父一刀,还用刀上剧毒废了师父一身修为,致使师父身亡。而辞宿那个混蛋讨好成渺不成也被扔下了悬崖。
  空棠只强辩不可能,转身出了房门,谁曾想方才功成心绪不稳的她受了如此刺激,还未走到院门便走火入魔呕了一大摊血一头栽进了雪堆里不省人事。
  自此,观一门辉煌已过,借着众人势颓内乱,江湖各个势力蠢蠢欲动,再加上展云英,夏勋率部立誓跟随纭君,张敖杀了周骥带领烈山堂脱离,令山堂,玉山堂等人心涣散。座下七堂日渐分崩离析,曾经赫赫一时的门派早已名存实亡。
  这些日子江湖上早已乱成了一锅,纭君占据赤川之北虎视中原,成渺借空止山地处中原要塞易守难攻与之相抗,瀛归和容予频繁奔波传递情报,绪箴和檀定依然下落不明,只有含生涯,一如既往地宁静。
  “棠小姐,您都两日未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吃得消啊!”金罍馆,望着如今骨瘦如柴吃顿饭都困难的空棠,云漪在一旁焦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空棠努力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心只求速死,不想再成为谁的累赘。
  云清在一旁抱着手沉默许久。掌门死了,尊主闭关良久不见生人,空棠郁郁不见起色,就连大姐望月也是成日愁眉不展,日子仿佛一潭死水,就要逐渐腐烂发臭。
  “云清!”屋外有人喊她。
  “嘘!你小声点儿!”云清忙出了门:“棠姑娘好容易闭上眼眯一会儿,你就别吵着她了!”
  “棠姑娘恐怕睡不成了……”那门徒咬牙道:“柏屹那走狗派了人来,说是要将姑娘带走!”
  “什么!”云清皱眉:“尊主知道么?”
  “尊主知道,却什么话都没说,只让我们等着。”
  “等什么?”云清好奇。
  “等一个人来。”那门徒也同样不解。
  “是什么人?”云清又问。
  门徒挠了挠脑袋:“我也不十分晓得。”
  “空棠呢?还不叫她滚出来!”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来使便招摇而来,一边走还一边骂人:“什么阿物儿,还真当自己是尊贵的大小姐了?赶快给老子出来,柏屹大人堰溪别馆有请!”
  “不过一介家奴,竟然如此嚣张,看我给你点利害!!”云清听不下去了,又想着空棠素日里是个极好相与的,忍不住要为她寻个说法,于是提剑便上前来指他痛骂:“呸,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
  来人立马变了脸:“哎?我说这哪儿来的——”
  “云清!”望月从天而降,对着云清劈手便是一掌,她严厉责骂道:“尊使面前岂容你放肆!”
  云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望月姐姐!”
  望月呵斥:“还不退下!”
  云清咬咬牙,狠狠瞪了来使一眼,扭头走了。望月转身,对那几人抱拳道:“是我等御下无方,还请尊使见谅。”
  “哼,知道就好。再有下次,我就禀明成渺君,拆了你这含生涯!”那为首的甚是狷狂,他一比手:“去,将空棠那小娘拖出来带走!”
  “是!”爪牙们听令,蜂涌进金罍馆,不消片刻真的从床上将虚弱的空棠拖了出来。
  望月好歹看着空棠长大的,见她此刻只穿了寝衣,在这寒天冻得瑟瑟发抖,不禁忘了妫凝不可纠缠的嘱咐,向那为首的皱眉道:“尊使且等一等,好歹让棠小姐穿上外衣再行带走,她这会儿身子虚,若冻坏了你们怕也不好交代啊!”
  “交代?什么交代,跟谁交代?”那人冷笑:“我只管带人,滚开滚开!”他一把推开了望月,就这样扬长而去。
  望月气的无法,又不敢违背妫凝命令,只能愤怒的盯着他们背影远去。心下埋怨,往日里最是和善可亲的尊主,如今这是怎么了?
  空棠毫无阻拦被强拖上了一艘货船,天气日渐寒冷,本来就孱弱的她又挨了一日冻,待再次上岸便发起了高热,已是气息奄奄。
  “真他娘的晦气!”半道上,看着半死不活的空棠,为首的那人十分心觉不满:“凭什么牛二那厮就能跟着成渺君吃香喝辣,咱们就得带着这么个东西喝西北风!”
  “大哥,我看着小娘长得还行,不如——”其中一个小弟不怀好意的笑道。
  “放你娘的屁!”为首的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你忘了来时成渺君再三告诫,不准打她的主意,回来自有赏钱,你没听明白啊!”
  “小的就说说,说说……”那小弟捂着脸忙往后躲。
  “也不知道这丫头带回去有啥用。”为首的抬脚踢了踢躺在一边不可动弹的空棠:“喂,死没死?”
  空棠此刻别说是回话,就连睁眼都十分费劲儿,自然无法作答。为首的见状狠狠踹了她一脚,哈哈大笑道:“还不如只生了病的畜生!”众人听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笑的开心,冷不防突然从四面树上跳下十几位蒙面的刺客,惊的他们一怔!
  “你们是谁!”为首的慌忙举起兵器,谁知话方落口,十几位刺客同时出手,那一伙儿人手筋立断!
  一切来的太突然,成渺走狗适才还耀武扬威,不到片刻就被一群不知名的刺客制服在地。
  刺客们有序的散开一条道,一位皓首红衣,带着修罗面具的少年疾步前来,蹲在空棠身边:“别怕,我带你回去。”
  空棠费力的睁开眼,一瞬间她竟以为眼前之人就是辞宿,五脏郁结抽痛不止,干涸的眼眶顿时溢满了泪水:“你……”她口齿不清喃喃念道。
  “你是认错了人罢。”红衣男子见状取下了面具:“我奉飞花楼主秦斯虞之命,前来带棠小姐回去。”
  那张脸果真与辞宿不同,那么苍白,那么冷漠,连带着眼神都像冷川上覆着的一层雪。空棠双目睁得老大,待看清那面具下陌生的面庞时,只心如刀割一般,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男子轻不可闻的喟叹一声,小心翼翼的解下披风盖在空棠身上,又将她打横抱起,紧紧搂在怀中。他语气狠辣:“这群人带去啸月居,削脚挖眼,在我审问之前,不可让他们死了。”
  众人听令:“是,少掌使!”
  少年转身,抱着空棠进了等候已久的马车中。
  待卷帘放下,四下无人之际,他像是抱住了什么世间珍宝似的,再次拥紧了怀中之人,偷偷亲了亲她的额角,尽力压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空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才五岁,同瀛归一起被空洵牵着手领进了空止山。师父他老人家将瀛归交给了容予,转身又将她交给了纭君。
  “师父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师妹。”那时候的纭君就很靠谱了,他冲着自己傻傻一笑,将她抱了起来,冲空洵保证道。
  “啧啧,师父你到哪里找了个小花猫回来!”一旁的绪箴撇撇嘴:“还穿着小男孩的衣服!”
  “啪!”还未等空洵说什么,倚在一旁树干看书的士耽便合起书敲了绪箴一下,止住了她的话头。
  “士耽,你又欺负我!”绪箴捂着头委屈的快哭了,只瞪着他眼泪汪汪的。
  “好啦好啦!”正拿着药篓的檀定听闻绪箴闹人,无奈的走来摸了摸她的头:“阿绪乖,那是你的小师妹,以后你就是师姐了,凡事都要照顾她的,明白了吗?”
  “师兄……”绪箴一头扑在了檀定怀里,闷闷道:“我知道啦……”
  “棠儿。”空洵笑了,摸了摸空棠的头,眼神温柔:“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我们都是你的家人,知道了吗?”
  那时的空棠懵懂雉子,除了内心涌现出的安心和喜悦其余的一无所知,她看着眼前这些人,用力而缓慢的点了点头。
  “不知你梦见了什么。”榻前,依旧是那名红衣男子。他抬手轻轻拭去空棠眼角的泪水。
  “师父……阿宿!不要!”空棠猛的坐了起来,她紧紧抓住男子的手,瞪大了双眼直直望着他。
  男子并未缩回手,也没有别过头去,而是就这样任她抓着,语气又恢复了陌生:“醒了?可感觉好些?”
  “你……”空棠哑着嗓子,愣在了那里。两人就这样僵持半晌,待明白了处境,她又唰的一下松开了手缩到墙角:“你是谁,我又是在哪儿?”
  “我是飞花楼少掌使殷奚,你现在身处我的啸月居内。”那男子转身从桌上拿了一碗汤药,递过去:“自我那日奉楼主之命救你回来后,你便晕了三天,好容易今日待你退烧清醒,快把药喝了吧!”
  一听这是此人内居,再细瞧自己身上已经被人换过的寝衣,空棠脸蓦的红到了耳根,她勉强掀被起身:“我要……要回去……”
  “待着别动!”殷奚右手一挥,轻拂其大穴,空棠顿时僵住了身子再无力动弹。他将空棠又扶了回去盖好被子,坐在榻前亲自给她喂药:“你的寝衣是我着女侍换的,不必担心。”
  空棠闻言,一个没留神那苦涩的汤药就顺着喉咙直下入腑。
  “廖神医说了,你真气逆行,血冲五内,得好好修养才行。”他接着道:“我知道此刻你定有许多疑问,不过不用急于一时,等你身子见好,我再一一告诉你。”
  他又说了许多,无非是安慰她的话罢了,只是空棠眼泪又忍不住滴了下来,这话语温柔同那人真的很像,可他,可他偏偏不是……
  “你好好休息吧,我晚点再来看你。”像是看出她要问什么,殷奚没有给她机会,只扶她躺好,又给她盖了被子,却不许她言语。许是药效的缘故,空棠未及挣扎,竟就这样又沉沉睡去。
  殷奚坐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眼前人的面容,一如往昔晶莹倔强,他不自觉想握住那只拢住被衾的手……
  “少掌使。”属下燕隼来禀,没留意声音有些大:“那关在牢里的人……”
  “嚷什么!”殷奚压声低喝道:“出去说。”吓得忙噤了口退出去。殷奚回头看了眼空棠,确定她仍在安睡才放下心来,悄悄退出去关了门。
  还未进地牢,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已经充斥耳中。殷奚眼神冷漠,并不理会。他一站在中央,便有识趣的小斯恭恭敬敬搬了座椅请他坐下。“忙了这半晌,他们可吐出些什么?”殷奚不慌不忙坐定。
  “回少掌使,他们招认是柏屹奉成渺君之命派他们前来带走空棠小姐的。”
  “所为何事?”
  “仿佛是为了……魑魅相。”
  “哼。”殷奚冷笑:“成渺真是贼心不死。”他望着地上那些受尽酷刑只剩一口气的走狗们,仍嫌不足:“燕隼,想个好方法,处理了他们。”
  那燕隼虽年纪轻轻,却十分狠辣:“少掌使,不过一堆烂肉,埋了或烧了都行。”
  “不妥。”殷榷摇摇头:“那人不喜欢我如此行事。”
  燕隼又道:“那就扔进荒山让野狗分食?”
  殷榷依旧:“太过血腥,那人也见不得。”
  “那不如……”燕隼挠了挠头支吾:“不如……割了舌头打包给成渺送回去?”
  “可以。”殷奚终于微笑:“这样最好,毕竟那人不喜欢我杀生。”
  燕隼一阵冷汗,内心道这些日子您倒是没亲手杀生过,但您折磨人的手段可一点儿不比杀生温柔啊喂!
  “还不快去?”殷奚略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属下遵命!”燕隼吓得险些撞到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