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绿靡化春无

  出了知寒阁,辞宿行至饮露台寻空棠,可并未找见她人,想了想又去了檀定的揽茝居,可听门口徒众说空棠刚走,往踏星台方向去了。
  待追至踏星台,果见她一人坐在浑天仪下抱着手发呆。
  “师父?”辞宿轻轻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空棠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师兄来着。”
  辞宿明白她知道了士耽死讯心里不好受,自己也安慰不了什么,只能侧身抱住她,轻轻抚着肩膀。
  “我小时候和士耽师兄关系其实没那么差。”说着说着,空棠眼眶又红了:“他虽不合群,但是有了好吃的,也知道留给我们。我们生辰,贺礼他也一次没落下。”
  辞宿轻声道:“其实你很尊敬他是不是?”
  空棠狠命摇了摇头,想极力否认似的,可一大滴泪却顺着脸庞落了下来。
  辞宿将她更紧的拥入怀中:“士耽他会明白你的,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都关心着你呢,不是吗?”
  空棠想起那天就在这里,士耽满心凄凉的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问为什么他的同门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他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保护他,他回来了为什么所有人还要对他刀剑相向?每一问包含了多少心酸无辜,现在想来,真的是字字锥心!
  “六年了,天天在恐惧和失望中徘徊,我真的不能想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空棠的声音很轻,很脆弱,仿佛风一吹就要破碎了:“你知道吗,那天他回家,我没有问他六年来有没有一天过得安稳,而是拿刀对准了他,想要他去死!”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她,仿佛天地只剩下了哀戚:“他是我的哥哥啊!”
  “……”辞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感受到空棠话中滔天的难过,可是又如何呢?他无法为她分担半分。若是她知道自己不久也会离她而去,可能会更难过吧?辞宿如是想。可他不希望她难过,哪怕他为了不让成渺伤害空棠而甘愿赔上性命做饵,甘愿做一个忘恩弃师的恶人,他也想保护那个当初在凌虚峰超然世外的师父。
  “小师姐!快来快来!”瀛归一溜烟儿跑了来。
  空棠赶忙擦干了眼泪,郑重道:“什么事?”
  瀛归站定,喘了两口气才断断续续的笑着说:“当然是好事儿呀,师祖说要替纭君师兄和祝缃姐成亲呢,日子都定好了!”
  “什么?”她奇怪的看了一眼辞宿,对方报之以笃定的神色,她才明白了,原来辞宿已经先自己去找了成渺君,八成说动了他,同意了这门亲事。
  “你别不信啊,师父也同意了,正在朝晖殿同师祖一起预备聘礼呢!”瀛归哈哈一笑:“听说纭君师兄一见祝缃姐来了整个人都呆住了,水都撒了一地!这不,现在人也被放出来了,正同祝缃姐说话来着。”
  “是么……”空棠闻言,淡淡点头:“总算有件好事了。”
  “什么……总算有件好事?”瀛归一脸纳罕,尔后大手一挥:“这可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诶对了师姐你不去凑凑热闹?”
  “我就不去了。”空棠摇了摇头。她现在哪儿也不想去,空止山,含生涯,她都不想待下去了,她只想回到凌虚峰,那个没有前尘过往的地方。
  辞宿赶走了一头雾水的瀛归,重新回到她身边:“决定要走了么?”
  “是,这两日就离开,咱们依旧回凌虚峰。”想到辞宿,她心里稍稍安慰,玩笑道:“从此以后,只怕咱俩要相依为命了。”
  “师父。”辞宿声音颤抖,他定了定心绪,迫使自己看着空棠的双眼缓缓说道:“我不同你回去了。”
  空棠的笑容缓缓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他一亮手中玉山堂的令牌,更加坚定道:“成渺君为徒弟捐了前程,自此徒弟便是成渺君的人了。”
  空棠后退一步,险些绊倒,辞宿本能去扶却被她一把挥开:“你说的可是真的?”
  辞宿依旧恭顺:“徒弟不敢隐瞒。”
  “好个不敢隐瞒!”空棠气得发抖:“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随我来此不过几月,倒学会趋炎附势了!”
  辞宿内心长叹一口气,语气带着五分疏离:“徒弟能有今日,全靠师父提携。”
  “阿宿!”空棠缓过了神,辞宿是怎样的人,会因为成渺几句话就善恶不分的追名逐利吗?她突然想到是不是今日辞宿单独见了成渺然后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竟然要抛下自己留在这儿。可玉山堂的令牌是怎么回事,那不是成渺的势力吗?再怎么样,若不是真心托付,成渺又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您不用担心我是受了威胁才这么抉择的。”辞宿忽然一改往日面貌,那双空棠爱慕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贪婪:“您说过,若我入了观一门这终生都有依靠了,您这话确实不假。”他笑的那么陌生:“成渺君见几次办事得力,因此收了我做他徒弟。”
  几个字如同响雷在空棠耳边炸开:“棠儿,如今的我若是认真论起来,可比你要高一辈!”
  “你……”她指着辞宿,心中满是支离破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辞宿又道:“说起凌虚峰,你也不必回去了。昨日成渺君知道了那个地方觉得不大喜欢,于是我便派人将那里烧了个干净,作为你擅自带回祝缃的惩罚。”
  “逆徒!”空棠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她劈手便要打在辞宿脸上,却被后者一把抓住:“你不是说,若我想通了要走,你绝不拦我么?”
  空棠挣脱了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不拦你,只是你记住,从今以后,我同你再无瓜葛!”
  辞宿点头:“那是自然。”
  空棠最后深深看了辞宿一眼,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师父……”身后,辞宿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默默的苦笑着。
  世间向来祸不单行,闹了一天,事情却并未了结。晚膳时分,正在廊下发呆的空棠又迎来了怒气冲冲的纭君。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阻拦说好话的瀛归。
  “空棠,你做的好事!”这么多年来纭君第一次这么喊她的名字,那么愤怒更是从未有过。
  “师兄?”她立刻起了身,用袖子拭了下脸颊,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沉郁。她努力笑了笑,看了眼着急的瀛归,又望着纭君问道:“什么事?”
  “什么事?我真是白认得你了!”纭君挥开旁边的瀛归,情绪十分激动:“从小我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讨师祖欢心让祝缃涉入险地!你明知她是……她是我心上之人,却为何要这样做!”
  空棠一脸不解:“我怎么会让祝缃姐……”
  “师姐你不知道,今天在朝晖殿本来成亲的事大家都谈的好好的,可师父知道师祖收了辞宿那小子为徒后生了大气顶撞了师祖。谁知师祖也十分气恼,竟然当堂改了口,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了。”瀛归十分恼丧的解释道:“师祖说祝少扬叛逃观一门其罪当诛,祝缃姐作为他的妹妹也难逃其咎,此次派您前往本就是为了抓她回来当质子,所以只有等抓住了祝少扬没了利用价值才能让大师兄和她成亲。因下令让祝缃姐先搬去堰溪别馆……不让她和师兄见面。”
  “你说什么?!”空棠大惊:“我带祝缃回来这件事师祖并没有提前知晓啊!”
  “可师祖说的真真儿的,还说……”瀛归结巴道:“还说您立了功要赏您!”
  空棠心中轰隆一下,成渺这招真是好,本来自己带回祝缃只是为了成全纭君师兄,她料定师父必然会帮助他们,大师兄也不是不能自保,这下让他一弄,全然成了自己为了巴结成渺所以出卖了祝缃同纭君,不了解的人甚至会揣测自己有意于掌门之位也未可知。
  “你不光让祝缃陷入险境,师父还说你背叛师门转投含生殿门下,亏得他老人家还为你大斥辞宿不忠不义,原来这不忠不义就是从你这儿学来的!。”纭君怒道:“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空棠心里苦笑,自己今天倒也能体会一把当年士耽的苦楚了,还真是讽刺啊!她仰天叹息,不欲多言。她也的确无话可说,怪只怪自己太过蠢钝,以为一切都能拿捏在握,殊不知不过人家手中一颗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空棠耳朵里就剩下纭君走前那声声控诉。
  “原来这些年你独自在外就学了这么些好东西?”
  “就当我眼瞎,以前没看清真面目!”
  “从今以后,我纭君就当再也没你这个师妹!”
  士耽死了,檀定至今下落不明,绪箴和容予同涉淇涉湫离开了,师父和辞宿同她断了干系,就连纭君,最疼她的大师兄,如今也说就当没有她这个师妹。只剩下瀛归,可他终究属于空止山,斩断羁绊是迟早的事。
  所有人都走了,命运如同一场可笑的偶戏,上一秒其乐融融,下一秒形单影只。
  “现在的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啊。”两行清泪渐渐滑落,她抬头看了看将要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