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残芳融雪土
“喂。”冰凉的呼声,辞宿艰难的回头,原来是一身白衣的绪箴在幽隐处。
“何事?”辞宿一点儿都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若不想让空棠担心,你最好回去前随我去包扎。”绪箴看了眼身后:“这旁边就是檀定师兄的揽茝居,平日从无人来。”
辞宿见她话中另有隐情,又想到若自己不去师父怕是也要去一趟,倒不如正好看看她究竟有何事,便点头应允。
揽茝居终年药香萦绕,即便檀定不在,辞宿也知道是何人使香气不断,一如故人还在。
思索间绪箴早已包扎好伤口,那种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药粉简直奇效,撒上不过转瞬,伤口就不再渗血。
辞宿语气疏离:“多谢。”
“你中毒了,可还自知?”绪箴同样冷漠:“此毒霸道非常,不是我能处理的。”
辞宿点头:“我自然知道。”
绪箴盯了他半天,语气略有缓和:“我们不是不知成渺君欲对我等不利,只是身为徒弟,师父他不肯行这一步,我们也不好替他决定。”
“绪箴姑娘。”辞宿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将此行所见所闻告知绪箴,因为即便自己此刻不说,师父最终,也会告诉她的吧?:“我有一事相告,还请你不要太过激动。”
“何事?”绪箴心里没来由一紧,那种悸动突然的让她呼吸都有些阻碍。
“檀定阁下或许尚在人间。”辞宿道:“虽然未见真容,经这些时日探查,至少可以断定在我们赶到烈山堂藏宝阁前他还是活着的。”
“他在哪!”绪箴眼泪瞬间汹涌而下,她猛的抓住了辞宿胳膊嘶吼:“你带我去见他!快……快告诉我他究竟在哪!”
“绪箴姑娘!”辞宿断喝:“我们只是猜测,并未见到他真人!”他努力忍痛控制住绪箴,将她安置在座椅上,接着同她详尽讲述了事情来龙去脉。绪箴整个过程中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一颗芳心蒙尘许久,难道竟然还有重新得见佳郎的一天?!
“我要去找他,我要带他回家……”绪箴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激动,不待听完来龙去脉,赫然决定离家。
“绪箴小姐,请你等一下……”辞宿伸手。
绪箴一把挥开辞宿,口中只哽咽着反复重复“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找他!”
“请你清醒一点!”辞宿阻拦:“且不论檀定阁下究竟被谁所掳是生是死,就连当年他为何被人囚禁都尚且未知,你若贸然所动打草惊蛇,招来杀生之祸暂且不提,恐怕还会给檀定阁下带来危险!”
辞宿字句锥心,绪箴无法,只得无力伏在地上哭的声嘶力竭。辞宿只站在那里,这样的伤痛与悲哀,只有绪箴自己一人得以体会,这么多年不人不鬼的活着,一颗鲜活的心早已活成了木头,而如今不正是在用刀将那木头心的外壳一点点凿穿吗?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毕竟得到檀定消息是好事,她终于缓过来精神缓缓问:“那你说……我该如何?”
“您按兵不动就好。”辞宿恭敬作揖,不欲多说。
又是许久的沉默,绪箴突然抬头:“我想不通,若空棠为此费力还情有可原,你如此费心又是为何?”
“若我费心便可解开您与我师父多年心结,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辞宿转身便走:“毕竟她家已毁,我只想留给她些好的念想。”
最后一句人已走远,绪箴听的不太真切,她只隐隐听到:“我若不在,她一人在世上也不至孤苦无依……”
“师父?”辞宿端着粥和小菜轻轻进门,空棠眼下燥郁,吃些清淡的正好。空棠并未答话只一味发呆,直到辞宿坐在她身边,才抬头缓缓道:“你来啦。”
“吃些东西?”
“我吃不下。”空棠摇头:“我在想如何能把师兄救出来。”
“师父你听我说。”辞宿掰过她肩膀:“既然檀定能平安活过六载,那囚禁他的人就不会轻易对他下杀手。现如今最需要担心的是洵叔,我去见了成渺,恐怕他要对洵叔下手了!”
“什么!”空棠怒起蓦然拔刀,方才忧郁之态一扫皆尽:“老贼岂敢!”辞宿见此忙按住了她的手,心下暗悔自己操之过急,没有将话说清,只能描补道:“我是说……若檀定真被成渺所劫,事情暴露,岂不是下一个就会对洵叔出手了?”
空棠丢下刀又复颓丧:“可师父如此境地依旧不肯表态,我竟也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辞宿沉吟:“我仔细想了想,若檀定还活着,洵叔真的会不管不顾吗?再者虽然明面上洵叔一直闭关不出,可我不信整件事他一点不知,所以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檀定……”空棠听他如此说便又怅然,颓丧的将身姿软了下去,复叹息:“我该如何同绪箴交代啊……”
“绪箴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回来前已经去过了。”辞宿安慰道:“她说既然误会解开了,也请您就此罢手,剩下的她会来处理。”
绪箴处理?她向来武艺上造诣不深,自己尚且顾及不到,何来处理檀定之事?“不行我还是要去一趟……”她挣扎着起来。
“棠儿!”辞宿拦住空棠,不小心扯了伤口,他咬牙忍耐,仍劝说道:“洵叔一早就让你去找他,怕是有事交代,你快去吧!”
“师父……”空棠猛的一颤,是啊,从前许多疑问,她也该好好问问他了,于是叹息:“好吧,我且去问问师父再找绪箴。”
一路上空棠都魂不守舍,她总觉得山雨欲来,前途坎坷。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似乎都将离开,究竟岁月匆匆能给她留下几人,她心里没准儿。
“我听纭君说,你顺利说服了祝氏兄妹。”还未进门,空洵便张口问道。
听声音空棠已知师父他身体好些,不由得放心几分,回到:“徒儿幸不辱命,没有给师父丢脸。”
“我知你聪慧,向来对你很放心。”空洵点点头:“此次找你前来,是另有事安排。”
“师父……”
空洵直截了当:“是关于檀定。”
“檀定?”空棠诧异,她顿了半晌,心中那种异样感慢慢生根发芽,她缓缓冷静下来,双眸古怪的盯着空洵,一字一句的咬牙问他:“师父,我自回来从未同你讲过檀定之事,你如何知晓我此次前去遇见过他?”
“是,我早知檀定这些年一直被祝平舟囚禁,当年便是我亲手将他送入藏宝阁。”空洵说这一切很淡然,仿佛他只是随手丢弃了件物什,这样敷衍的语气不由得激起了空棠胸中怒火!
她忍住胸口灼烈之热仍然质问道:“那士耽呢?”
空洵依旧不为所动:“也是我逼他离开。”
“他是你徒弟!”
“棠儿。”空洵和酒就药一饮而尽:“若我当年心慈手软,你以为你们几个都还能活命?”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什么?同门性命吗?”空洵冷笑:“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因为你从来都没拿那些底层门徒们的性命当回事儿。你觉得我用檀定一人的性命换你们苟且偷生很残忍,可存亡之际你们有谁可以扭转乾坤?不止你们,这观一门数以千计的性命!哪个不是用这种残忍换来的?若当年被要求送去作人质的是你,我也会毫不犹豫答应,明白吗!”
“可绪箴她……”空棠语气颤抖:“她为檀定守寡六年!还有士耽!”
“士耽死了。”空洵面无表情的望着空棠:“就在你回来前半日,灵牌我已叫人奉入敬祠。”
空棠心里一空:“你说……什么……”
天地间仿佛变得粘稠,一吐一纳都让人喘不过来气,屋内静的可以听见二人心跳,一下一下,钝钝的疼。
空棠紧咬下唇,拼死止住想要落下的泪珠质问:“您……不难过么。”
“我年少时曾一人手刃数位同门,方才取得掌门之位,你说呢?”空洵淡淡道。
空棠愕然,她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梗在自己心上的刺是何物了,眼前之人确是她师父,但更是江湖之主,他喝惯了寡淡清茶听惯了岁月静好,可他霜刀未钝寒心未死,怪只怪她自己从前年少无知,竟忘了他也曾经凉薄:“……日前我听闻小师叔有意从您弟子中继领一位以承衣钵,弟子愿从今日起拜在含生涯门下,从此和空止山再无干系。”
“倒也是个好去处。”空洵嗤笑:“你对师门已有异心,我自然留你不得,从此以后只盼你好自为之,听从妫凝约束,万勿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空棠受教。”她心如死灰:“只求您放过诸位师兄弟姐妹。”
“你来之前我已命纭君送走了绪箴,檀定之事告一段落,你对她也算有了交代;容宇和涉淇涉湫送去了飞花楼,他们楼主与我昔年至交,不会难为小辈,瀛归的话,就留在这帮纭君罢。”
“如此我便放心了。”空棠俯首三拜。
“一拜师父养育之恩。”
“二拜师父传道授业。”
“三拜师父疼惜赐名。”
空棠起身,空洵已然转身不再顾看,只挥挥手,便断了师徒情分。
自此李树桃蹊,偏折断毁。空棠将门一挥,决然大步出门去,再不复昔日恩师面前的小女儿形态。
见空棠走远,空洵再也忍不住,口中鲜血蓦地喷出,在倒地一刹那被双有力的手堪堪扶住。
“洵叔!”辞宿从后窗口一跃而进,方才的话他听的一字不差。
“你……”空洵深深吸了几口气缓和半晌才勉强道:“你何时进来的,快出去!”
辞宿并不理会这毫无气力的逐客令,而是将他扶坐好,沉沉道:“洵叔,你究竟还要瞒我们多久?”
空洵只望着桌前那张紫色的信笺,久久不语。
辞宿再问:“洵叔,成渺找了我,让我乘机取你性命,你可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空洵不答,辞宿三问:“檀定是你在所有人之前救走了吧?骗过了我师父,也取回了你被成渺攥在手上最后一个弱点。”
“你很聪明。”空洵浅浅一笑,辞宿这么聪明,将棠儿交给他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了呢?他如是想。
“我师父也很聪明。”辞宿话中有话:“她如今只是被悲伤和迷茫蒙蔽了双目,总有一天会看清一切的。”他盘腿坐在了空洵面前:“到时候,洵叔你是要她恨你,还是恨自己?”
空洵苦笑:“到时候我若身死,哪还用思考这些。”
“洵叔!”辞宿猛的站了起来:“你这样会害死她!”
“她该长大了!”空洵笑容渐敛:“所有人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辞宿闻言一时愕然,他以为空洵对空棠是慈父之爱,可天底下哪个父亲会觉得自己对深爱的孩子做的太多?他从小无父无母,恕他不能体会这种踟蹰。
“我若有安排会教妫凝告知你,现在,你走吧。”空洵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辞宿最后看了眼这个昔日如谪仙般的身影,诚心躬身行礼后,才低头退下。
“棠儿啊。”空洵低不可闻的喟叹:“你终究要靠自己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