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哟,李大堂主!”正吃茶,谁承想柏屹的公子柏昀走来,身旁管家三拦四阻都未拦住。这柏昀向来是个最没行止的,从小就是柏屹的手中宝,待略大些武功稍微上的了点台面,成日便带着自己小幺儿出去祸害乡里,今日他正是为两天前一桩人命官司前来求助柏屹庇护。
李渝见他仿若未见,只顾低头吃茶并不理他。要说这李渝同柏昀确也有些过节,只因李渝原是柏屹同一渔女李氏的私生子,从小跟李氏过活,那渔女又被柏屹正夫人,即柏昀之母迫害致死,以至李渝从小吃了很多苦头,及至成年,才凭手段在成渺君面前效力,这么多年过去了,柏屹从未承认过这个儿子,虽然这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
见李渝未动,柏昀已心生不快,他拨开管家,径直走到面前一把挥翻杯盏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不把爷放在眼里!”
“柏公子,请你自重!”李渝毕竟年轻,对方虎视眈眈,他自然也想论一论新仇旧恨。
“自重?”柏昀哼声冷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怎么,一个下贱渔女所生的小杂种也谈起自重二字了?”
听完这话李渝哪里还能忍,上去一记重拳狠狠揍在了柏昀脸上,登时打的他血水四溅,眼冒金星。
“住手!”恰逢柏屹赶到,见有人敢对自己儿子动手,一怒之下也不细瞧是谁,一掌打的李渝后退四五步方罢。他只顾拉着柏昀嘘长问短,满口:“我的儿!可伤着啦?”全然不见李渝怨怼的目光。
待柏屹再三安抚好柏昀,才注意到身旁晾了半天的李渝,咳嗽一声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父亲——”李渝正嗫喏着。
“住口!”柏屹一声断喝:“谁准你这么叫我!”
李渝赫然住口,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终于恭敬起来:“弘徽殿!”是了,柏屹这些年跟着成渺,居在其师父乌陀旧址厌离庭,徒众敬他为弘徽殿,同妫凝一样算是个观一门中管一方事的封君。
柏屹自觉方才有些气急,再加上眼前之人自己的确亏欠不少,心下怒火消了三分,连带着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你不在成渺君跟前儿当差,跑我这来干什么缘故?”
“……我是为张敖当说客而来。”李渝深呼吸压住内心抑郁:“张老前辈想在父……在弘徽殿这里讨一条生路。”
“你居然敢私通外贼!”柏屹气急:“是谁给你的胆子!啊?”
“我这全是为弘徽殿考虑。”李渝倒不慌:“成渺君他终有老的一天,那时弘徽殿该如何自处,只守在厌离庭过完这辈子么?”
柏屹沉默了。按理说没了空洵,若想要成渺君将观一门衣钵传给自己倒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总觉得这三个徒弟辈的人,他只从来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例如妫凝,成渺简直是纵容,给了她一切后却将她软禁含生涯;对于空洵,在其尸首坠涯后,成渺在涯前默默注视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只知道多年不曾喝酒的他竟然破例喝了个酩酊大醉。
“阿照啊……”柏屹眼神一转,捋着胡须故作沉吟。
“父……父亲!”李渝简直不可置信,这“照”字是母亲为他起的,意在愿他如太阳般光辉灿烂,未想到柏屹居然还记得,二十来岁的男人眼眶里忽的一酸,他噗通一声跪下来。
“孩子,为父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们娘儿俩。”柏屹假装叹息,虚扶了扶地上的李渝:“我也明白,你可能会怨我这些年没有照顾你,你娘……是叫素如吧?素如她也会怪我薄情。可为父没有办法啊,为父有为父的责任,为了大义只能牺牲我最爱的人和我最疼爱的儿子了!”
李渝并未想到昔日里高高在上的柏屹会对自己说这些,他喜极而泣:“儿子不怪父亲!真的,就连母亲也从未怪过您!”
“如此就好啊!”柏屹装作抹了抹眼角:“这些年我也时不时派管家去祭奠你娘来,只不过每次你不在罢了。”祭奠他娘?柏屹内心呸了一口,天知道他娘死在哪个地方了。那女人不过一个破落户家的渔女,自己那日喝昏了酒强了她,就留下眼前这么个孽障,不如趁早死了也罢,没得让自己嫡妻说嘴厌烦。柏屹当然不能将实话脱出,他强挤了两颗泪切入重题:“孩子,你可打算如何帮为父?”
“父亲不必心急。”李渝早已被这虚情假意冲昏了头脑,急于向柏屹献功:“如今成渺君重掌观一门欲震慑四方,纭君踞赤川之北虎视眈眈,又有东边飞花楼搅弄风云。只要他三者缠斗不休,力竭之日父亲您再坐收渔利岂不妙哉?”
“这……”柏屹摇头:“即便纭君同成渺君夙敌难解,可飞花楼如何能顺你我心意?旁的不说,就是那个新来的少掌使殷奚,听闻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啊!”
李渝笑容逐渐狰狞:“父亲当真以为,这不可多得的人物仅仅是飞花楼新来的少掌使吗?”
“总堂主!”随侍慌忙闯入,打断了二人谈话。
“混账东西!”李渝破口大骂:“想是你亲娘老子死了赶着送殡呢,这会儿又着急忙慌的进来做什么?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把你脑袋砍下来呢!”
那人听李渝如此辱骂不免憋了一肚子气,可也不敢耽搁正事,只得忍耐道:“成渺君派人来召,说是含生涯派了望月姑娘来收拾故掌门空洵遗物,着您往来应答。”
“什么破事也值得叫我去,我如今倒成给这些烂鱼臭虾打杂的了。”李渝怕在柏屹面前丢了面子,不免尴尬咳嗽两声,佯装恼怒。
“李总堂主万不可意气用事。”柏屹老狐狸一只,在众人面前仍摆一副极尊敬成渺的面孔,和颜劝诫道:“我就不留您了,成渺君命令不可延误,没得失了我等本分。”
“弘徽殿说的是。”李渝深深一揖:“小人告退。”
赤川之北,影山堂大营。
纭君正坐在案前揉着额角,连日来与成渺总堂的僵持不下令他心生烦恼。这一战太过伤动元气,再打下去自己手下残部恐虞不保,若不打下去,师父之仇焉能得报!好在祝少扬辗转几日如今也在帐前相助,金银财物也贴了不少,可若问他受了谁的嘱托相帮,他也只言是为了自己妹子,断不肯再多说一句。
“纭哥。”正烦恼着,祝缃端了碗牛乳羹进来。她将羹轻轻放在纭君面前,然后绕至身后为他捏肩解乏。
纭君心下一暖,捏了捏祝缃柔若无骨的手:“缃儿,自你跟了我起,无一日不是担惊受怕,早知如此……”
“纭哥不必多言。”祝缃冰凉的食指覆上纭君的唇,眼眸中含着满满深情:“我本立誓此生定为你妻,如今心愿所偿,我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缃儿……”纭君紧握其手无以言表。
“纭哥,有一事我想求你同意。”祝缃恳切道。
“缃儿说了便是。”
“棠儿她……听瀛归说棠儿很不好,不如把她接来……”
“不可。”纭君抽出手去摇头:“既然师父同她断了师徒情分,那么她自有她去处。再者如今世道正乱,她在含生涯好歹有妫凝师叔照顾,又让她到这来做什么。”
祝缃想起小时她种种好处来不禁落泪:“她孤身一人客居异乡,如何让人安心。”
纭君虽嘴硬,但是空棠由他看着长大,他这个做大哥的哪有不心疼的,“好了缃儿,我答应你,若我成功剿灭成渺,必定接她回空止山,好不好?”
“嗯!”祝缃眼中闪着泪花,点点头道。
几月晃隙而过,赤川军和成渺部打的正热火朝天,飞花楼这里倒安静和谐。接连数日,殷奚都守在啸月居内,即便处理楼内公务,也都命燕隼搬来书房,就是非出去不可,殷奚也会早早归来,这让燕隼十分纳罕。
天气过了最冷的时候,就连年节也悄无声息的过了去,一眨眼风里渐渐透着些暖,庭院内辛夷次第舒展,孤傲的白中透出些许温柔的粉。殷奚披着大氅就在窗下写着什么,身姿挺拔,不逊辛夷分毫。
“花开了,很美。”空棠倚在门框上,这是她这些时日里第一次下床,身体恢复的倒妥帖,就是眼神有些虚离。
“你怎得起来了,还穿的这样单薄。”殷奚忙起身将自己大氅解了同空棠披上。
“阿宿。”清清凉凉的,空棠从口中吐出这两个词。
终于,这层窗户还是被捅破了。
殷奚手顿了顿,只帮她把衣服围好,强笑道:“姑娘你记错了,我……”
“我想了很久,你究竟是不是我的阿宿,若你是,为什么会选择向我隐瞒身份,若你不是,为何见到你我心会觉得那么熟悉,又那么痛。”空棠抬眼直直看向殷奚双眸。
殷奚心下顿顿一疼,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未将话说出口。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真实的身份对他来说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后来我明白了,若你是辞宿,你瞒着我身份,也许是怕被人发现后会有麻烦,也可能……是因为你无法面对我,因为他们告诉我是你杀了师父。”空棠眼神藏满了说不出情感:“是你吗,阿宿?”
殷奚双手蓦然握紧。她是在问自己什么?是问自己是辞宿,还是在问自己是不是杀了她的师父?无论哪一个,他现在都无法说出答案。
“如果不是你,我的阿宿又在哪儿呢?”空棠笑了,这次她眼中终于有泪一闪而过,她转身:“他是为了保护我吧,留在成渺身边也好,真的杀了师父也好,他知道我无法容忍这些恶事,所以他选择替我背负。”
“如果他还活着,请你替我告诉他。”空棠声音哽咽:“我不怪他,若他一定要下地狱,我陪他一起;若他背负了罪孽,我替他偿命。”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师父……”终于,那个名叫殷奚的少年还是紧紧从身后拥住了她。
“你终于回来了啊,阿宿。”空棠顷刻间泪如雨下。
时隔多月,再次重逢两人就在廊下坐着,空棠躺在辞宿怀中,心里莫名安定,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霾也所剩无几了。
“师父,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就是你强喂我药的那夜,只有阿宿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想尽办法喂我吃药,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
“可我面容同以前不一样了啊,你又是怎么确认的?”
“我知道秦楼主擅长易容,用鲛皮做出的面容栩栩如生。”
“那头发……”
“很简单,愁的,愁白了头。”
“……”
“我小时候很好奇师父的头发为何是白的,可我不敢问师父,于是就去问了最博学的二哥。”空棠闭眼回忆着:“我问他为什么师父这么年轻头发却全白了,你猜二哥他怎么说?”
辞宿好笑道:“他也说,是因为愁白的?”
“不是啊,他一脸不可置信的反复问我:师父年轻?师父哪里年轻了?!明明都是老人家了!”空棠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然后他就被站在身后的师父揍了一顿哈哈哈……”
“……”辞宿头一次觉得,在脑子不太好用这方面,可能是空洵他们家师门遗传。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头发白了,是因为他练的功夫大成了的表象而已。说来也可笑,成渺倾尽全力想得到天下绝学好问鼎江湖,最终自己却什么都未练成。”空棠叹息:“见你头发全白,我立刻想到的,便是我师门太祖萨格的武学,也是历代掌门才可研习的密辛无念藏,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说的多好啊,师父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师父……”说起了空洵,辞宿方才心头那一点快慰顷刻间荡然无存:“人人都说是我杀害了洵叔,你为何不怪我?”
“我说了,若真的是你,我会替你偿命,更何况这种事,你不亲口告诉我,我便不信。”空棠用手疏漏日光,在想着什么。
辞宿内心无比震动,他以为若听到这个消息最想杀了自己的应该就是空棠。谁知她生气归生气,却一直都信任自己,相信他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伤害她珍视的人!辞宿有些哽咽道:“洵叔的遗体,暗地里托付给了妫凝前辈,山崖下两具残尸也是秦楼主帮忙掩饰才躲过了成渺耳目。”
“这么说来,秦楼主一开始就参与了进来?”空棠沉吟。
“没错,这件事说来还要从洵叔仙逝前一周说起……”
空洵仙逝前一周,他为了挽救被成渺下毒了的辞宿,还有一干众人,决定孤身赴死。于是有了辞宿刺了他一刀又带他跳崖的事。飞花楼楼主秦斯虞是他昔年至交,这样的事只能托付给他,包括辞宿获救后的去处等,空洵为所有人安排好了退路,除了他自己。
“师父他为何不自救!”空棠着实不明白:“凭师父武功,难道还怕区区一个成渺吗?”
“师父,成渺和洵叔间是不死不休,他们所争的不是输赢,而是一个巅峰,山巅之上,怎会容他人涉足?”
“那便杀了他!杀了成渺!”
“洵叔早就料到你会如此说,他让我问你一句,若换做是你,真的会用刀杀了自己师父吗?”
“为何不……”空棠话头渐止。是啊,她方才说若辞宿做了错事她愿意带他偿命,若师父犯下了弥天大错,她会毫不犹豫的将刀插进师父胸膛吗?成天里她听说书的讲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说的真是好听,可杀人就是杀人,手里若粘上了血这一辈子的罪孽都别想抹掉,更何况面对的是将自己一手疼爱大的师父!空棠终于有点懂自己师父了,即便成渺做了如许坏事,他仍旧是他的师父,这一点无法改变。
空棠依旧愤然:“可师父不愿,成渺为何就愿意对自己徒弟痛下杀手!”
“你错了,成渺也不会愿意。”辞宿倒有些看透了:“他是叫我去下的杀手。”
“借刀杀人,有何区别!”
“成渺暗施诡计,洵叔设法迂回,这叫做‘谋’,是他们谋求大业的一种手段,成败各凭本事,不怨天命。若成渺真欲除洵叔而后快,自己动手岂不更便宜,何须我这个不确定的人从中作梗。”
“那妫凝师叔呢?师父身陨她是无能为力还是坐视不理?”
“从如今情形来看,妫凝前辈怕是早就知晓洵叔计划了。”辞宿道:“但她绝不是坐视不理。正阳山之战后洵叔一直要妫凝前辈安稳度日,不可参与这等事务,再者我曾听秦楼主说过,昔日仆呼那缮羽化前曾让妫凝立誓不可向成渺报仇,再加上后来成渺看在仆呼那缮和空洵面上这些年也一直善待于她,因此妫凝是定然不可出手了。”
“那就放任成渺他如此残害我等同门?”
“当然不是,洵叔最后给秦楼主留下密信,若有一天成渺对他的徒弟或妫凝出手,就请秦楼主帮忙,杀了成渺,铲除余孽,结束这个乱世。”
“师父他……究竟是因何去世?”踌躇半晌,空棠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洵叔他当年正阳山一役本就受了伤,为了救身中剧毒的檀定又引毒自身,再加上后来为了救我,传授我功法后自戕而亡。”辞宿省去了后话,空洵身亡后,他于门前不眠不休跪守英灵三日,只为祭奠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是我等不肖!”空棠起身,郑重面朝含生涯方位深深叩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眼眶已经红透了。
“如今洵叔身陨,我欠他一命自然要替他完成身后事,虽有心同你归隐江湖可世事不由我,我必得除去成渺,方可安身立命。”辞宿早已心下打定主意,经此一事他才明白原来空洵这一生真的生不由己,什么想要,什么不能要,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空棠内心坚定更胜辞宿,她的家人都流离失所,她的至亲含恨而终,还有谁比她更希望杀了成渺呢?
“也许我们可以找大师兄纭君共谋大事。”空棠想了半天,她早前安排了祝少扬相助,如今大家共击大敌岂不最好。
“不可。”辞宿摇头:“师父你有所不知,飞花楼曾派去探子密查,竟发现纭君身旁有成渺眼线,折了数人连男女都未打探清楚,好容易留下一个也不敢再有行动,如今若贸然透露我的身份,只怕陷飞花楼于不义。”
“如此说来,不如我当面去同他谈谈才好。”
“也不妥。”辞宿拥紧空棠:“我舍不得你冒险,你只要安安稳稳待在我身旁就好。”
空棠只是轻笑。
辞宿明白空棠这是下定了决心,她终于一改颓唐,开始认真起来了。想了想,他方道:“即便你要去,也是我同你一起,万不能再让你有所闪失。”
空棠将头埋在他的胸怀,语息安心:“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