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急弦惊昼短
“师父。”辞宿难得认真,他没有去练武,而是坐在了空棠身旁:“同我讲讲你的从前吧,那些故人,你从未提起过。”
“不是我不提,只是提了平添伤心。”空棠苦笑:“不过既然你肯听,我就讲给你。”
大约二十五年前,空棠的师父空洵在辽桑一手兴盛起了“观一门”,取“抱朴守拙,观一而知天下”之意,江湖上无人知晓这一头银发的少年从何而来,更是不知其手下的观一门承师起源,人们只当他和观一门是个笑话,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笑话,却在日后能鹤立众派之上,问鼎江湖。这少年花了七日单挑了各大门派,还抽空去劫了朝廷的官银,于泠南空止山上建起了观一门的门面,更有不知来历的临风望月二位武艺奇高的侍从辅佐。这下官侠匪贼便不大乐意了,轮番上门叨扰,却每每无功而返,渐渐的竟再无人敢来。
再说这空洵陆续共收了九位徒弟,却恰恰都来自官侠匪贼,他们被剥夺姓氏,抹去过往,效忠于观一门。空棠排行老六,因单名一个棠字,所以空洵便恩泽她循了自己的空字为名。大师兄纭君剑术尽得空洵真传,平日一直代师父打理门派,是个刚直板正的人;二师兄士耽习得兵术诡道,天性使得其淋漓尽致;三师兄檀定是个温柔却固执的人,他跟空洵学了医,一双圣手救人无数;四师兄容宇活的潇洒肆意,学尽天下门派武艺唯独未学本门功夫,师父的君子之风,博学多知却一承衣钵;五师姐绪箴容色倾城,师父本欲教她用毒,却未料想她崇敬三师兄檀定更甚师父空洵,又同他学了医术,因此半医半毒,竟也小有所成;七师弟瀛归轻功了得,他生性活泼好动,空洵便教他以快取胜,又传他机关奇术,倒也够他一生无虞。至于小师弟涉淇和小师妹涉湫本是双胞胎,刚会跑闹的年纪,空洵还未打算传他们什么,只是交给四师兄容宇照管看护。
这些师兄弟们,唯独空棠是个异类。当年她五岁拜入师门,三年了竟毫无所成,比她小一岁的瀛归都已经开始练习轻功,只有她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看书,书看累了就发呆看着一切,不骄不躁,好似一棵枯草,颇有众生皆我,我皆众生之意味。
空洵观察了她许久,告诉她从今以后只学自己想学的,可以不精,但必须广泛。于是空棠同临风望月学剑法武功,同大师兄纭君学是非正理、同二师兄士耽学谋略决断、同三师兄檀定学行医从善、同四师兄容宇学博闻强识、同五师姐绪箴学药理相克和裁衣做饭、同七师弟瀛归学飞檐走壁,机关奇术,就连涉淇和涉湫,她也学他们赤子之心。而空洵,虽未教她什么,她却是在空洵身上学的最多。
“师父有兼济天下之心,在他眼中,世人本不应以财力多寡,或者地位高低来分别,而是众生皆平等。师父处世最是顺时应势,我有幸投身师父门下,学的便是这个道理。”空棠眼中颇为怀念,继而她眼神一黯:“可我没想到,正是这样的心思差点害死了他,也使我做出不可饶恕的罪孽。”
“此话从何说起呢?”辞宿不解。
“师父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不计得失,却不想阻了人家的路,招来许多记恨。我二师兄士耽因学兵术诡道,成日接触的便是世间尔虞我诈,六年前为了能拥有更大的格局他不惜背叛师父投身他人,又唆使三师兄檀定同他一起离开,后来师父发现诡计没有阻拦士耽却去找了檀定,争执中檀定对师父起了杀心,不想我正路过此处,危急关头冲了进去拔剑刺向檀定,檀定虽医术超群却未习武功,被我刺中左肩后便毒发,吐血身亡。”
“师父,左肩又不是什么脏腑,即便刺中又怎么会死,更何况是毒发?”辞宿深觉荒唐:“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空棠苦笑:“当年绪箴师姐也是如此质问我的。”
“师父,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
“只不过这一切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对吧?”空棠叹息:“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师父验明尸首证实檀定师兄毒发身亡,绪箴师姐只认定是师父偏袒我做了假,半分解释都不肯听,因此除了对我刀剑相向,就是终日守在师兄坟前,不人不鬼。”
辞宿抱手道:“师父,我还有个疑问不得解释。”
“什么?”
“您说檀定不习武艺,那么仅凭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又如何伤害的了当年一人便可挑了全门派的空洵呢?”
“这正是绪箴师姐不信我们的缘由。”空棠蹙眉:“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那天的檀定师兄是如此疯狂嗜血!”
“六年前的那日,我四处寻师父不见,碰巧路过檀定师兄的揽茝居,听到里面起了争执,刚开始以为是师兄又同师父吵了起来,也没多在意,就留心在门外听着,想着等他们吵完我再进门。”她苦笑解释道:“别看檀定师兄这个人对我们很温柔,但是他对师父却是特别固执。而师父对我们虽舐犊情深,也一直用心栽培,百般照拂,可对师兄弟们一直甚是严厉。我们师姐妹自小倒没受过师父什么责打,可师兄弟们的打却是从小挨到大,因此他们有冲突我也习以为常了。”空棠愁容满面:“让我觉得不寻常的是,檀定师兄往日再怎么固执,可对师父还是十分遵循礼数,可那天他不仅大声咆哮,指着师父痛斥,更有甚者抽出了茶刀刺向师父,师父始料未及中了一刀,鲜血濡缕,而檀定师兄却望着刀上的鲜血眼神发狂!在他正欲刺师父第二刀时我破门而入,一剑刺向了他的左肩,接着他便毒发身亡了!”
“檀定是名医,为何自己中了毒也不知道?”辞宿好奇追问。
“若他不觉定然不可能,他的造诣还不止于此,因此我苦想多年,也只能猜测两个原因。第一是亲近之人所下毒,他才会毫无防范;再者就是他自愿服毒。”空棠瞥了一眼听的入神了的辞宿:“听了这么多,还想不想同我回去?”
“家室既乱,我也断然没有去做客的理。”辞宿依旧摇头。
“随你了。”空棠起身抱琴离开,独留下辞宿一人在悬台。
空棠一人行至门口,见屋外有一老妇在不断张望,她上前问道:“你有何事?”
那老妇一转身,见空棠年龄尚轻,又是女流,不觉轻视三分,倨傲道:“你这小娘又不管事,告诉你也白说,叫你家管事人来!”
空棠皱眉:“我家主事便是我,有何事你说罢。”
“你?”那老妇将空棠从头到尾瞧了一遍,以为只是这家的年轻媳妇,便不屑道:“一个黄毛丫头如今也能当家了?你家难道没有男人啊,叫你男人出来同我说!”
空棠双手握拳刚要争辩,只见辞宿拿着剑端着香炉铒盒回来了,刚才一切他都听的明白,此刻他眼神冷漠,全无往日同空棠时的半点亲切和善之感。
“男人?”辞宿声音仿若寒日坚冰般冷硬:“有什么男人能配得上我师父离尘出世的人品?有事就快说,再敢同我师父出言不逊,小心我要了你老命!”
“阿宿!”空棠止住了他的话头,怕他一怒之下真的手下无情。说完,她又看向老妇:“若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要误我的时辰。”
这老妇看见辞宿手中利剑心中的嚣张气焰就灭了七分,再被他疾言厉色的一喝,顿时吓得冷汗直冒,心下惊道原来这小娘儿真的是主事,不由得暗自后悔失言。
“哎呀呀真是婆子我眼拙不认得真神!是我冒犯了,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这老妇双眼一转,态度立马扭转十分,对空棠又是巴结又是讨好,弄得空棠好不厌烦。
辞宿早知空棠性子疏异,他挡在两人间:“有事便说,我师父没工夫跟你干耗!”
“小爷说的是,说的是!”老妇尴尬的退后两步,却又不甘心,愣是将头凑的老长:“是这样……嘿嘿,我是那宋五娘的婆母,前些日子您不是救了宋五娘摔断了腿的男人。”老妇拍了拍胸口:“就是老婆子我的儿子,您还每月都给他们送些米粟山货什么的,您可还记得?”
空棠略想了想,点头道:“确有此事,可你儿子一月前就大好了,这次来可是又有什么其他症候?”
“那倒不是,就是……”老妇吞吐道:“就是……您怕是贵人多忘事,这月的米粟,您还未给我们呐!”
“你说什么?”空棠一脸不可置信,辞宿也是不解。
“嘿嘿嘿,您忘啦?您之前半年里每月头都舍米给我家,怎么这月偏不给了?”老婆子谄媚道:“看您也是个富裕之人,多给我们穷人些好儿您也积福不是?”继而她又朝地呸了句:“都怪我儿子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婆娘!打她骂她都不肯来同您问个清楚,说是什么抹不开这个脸,要我说这有什么呀?还非得劳动我这个老胳膊腿儿跑一趟!”
“……”空棠听了个明白,气的说不出话来,辞宿见他师父气急,斜眼反诘老妇:“你这婆子也好拉下脸说这种话!给你舍米是我师父慈悲,不给也是天经地义,你倒真不顾这老脸,不说感谢我师父善心,倒还好意思嫌我们东西未舍,张口来要!”
“哎我说哪来的你这毛小子!凭什么不肯舍米给我们?你们成日家在山里山鸡野兔的,给我们送点米怎么了?谁叫你当初要救我小子的?我们又没求着你救!”那婆子叉着腰,手指指点点道:“我可告诉你们,当初你们既救了我家小子,现如今你就得管到底!我一家老小五口人,若是饿死了只管同你们索命!”老妇见半点好处也无,索性豁出老命坐在地下打滚儿哭丧嚎叫,直说空棠见死不救,是个脸硬心冷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