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七月初七

  萧翎回到百乡楼的时候,天已大亮。她没有走密道,虽然她听不太懂秋萧意和敖长空到底在说什么,但她觉得密道不安全,所以她在树林里绕了一圈才回来。
  萧翎回来的时候,百乡楼里已经坐满了人。她并不惊讶,这段时日以来,百乡楼里的座位没有一天够用过。但她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她看见了叶惊泓和乔禹。
  萧翎笑了笑,走到二人面前,道:“本家人,不在这里吃饭。跟我来。”
  百乡楼后院有一个精致的小楼。萧翎将二人带到楼上,又吩咐伙计拿些酒来。
  萧翎开了三坛酒,“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看着乔禹。
  乔禹道:“我本不想来的。”
  萧翎脸色变了变,夺下乔禹手里的酒,“那你走吧,不想来还来做什么?”
  乔禹道:“酒还我,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来。”
  萧翎板起了脸,“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来。”
  乔禹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还我酒。”乔禹开始不讲理,他觉得要想对付面前的女人,就得比她还不讲道理。
  萧翎忽然笑了,“酒是我的,我不想给你喝了。”
  乔禹道:“我来,是因为叶惊泓说你是雪蝶宫的人,而且你也是雪蝶宫里唯一没有敌意的人,所以他想拉拢你……”乔禹一股脑的将他们此行的目的都说了出来。叶惊泓脸色变了变,偷偷掐了一下乔禹的腿,但乔禹似乎没感觉到。
  萧翎面色变了变,严肃起来,“我不是雪蝶宫的人。百乡楼是雪蝶宫的产业,而我只是他们找来帮忙的人。”
  乔禹道:“那你为什么想要百乡楼的地契?”
  萧翎又板起了脸,“你就这么跟我说话的?”她没想到乔禹会知道这件事,她不打算说,所以她果断的岔开话题。
  乔禹哑口,他不想喊,也喊不出来。眼前的女人比他小了十岁,但他却要叫她“娘”,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萧翎叹气,“你是不是记恨我?”
  乔禹没开口,记恨吗,也许有一点吧。
  萧翎道:“其实你应该感谢我。”
  乔禹道:“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萧翎道:“你本来练的是手指上的功夫,看起来已有些火候。”
  乔禹不高兴,“是,我练的是《点雪辞春》。已经练到了第七层。”
  萧翎道:“幸好,你才练到第七层。你知不知道你练错了?”
  乔禹惊讶,“练错了?”
  萧翎道:“你练到第七层的时候,手指已经有些变青,而且嘴唇发红、心绪不宁,胸腔里有一股灼热的气,对吗?”
  乔禹愣住,萧翎说的每一点都对得上。
  萧翎接着道:“这就是练错的表现,如果你继续练下去的话,练到第十层,你也就暴毙而亡了。”
  乔禹道:“你怎么知道?”
  萧翎道:“我犯不着骗你。”萧翎说着站起身,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一条青色的裙子,和两把长短不一的剑。乔禹和叶惊泓同时动容,这剑他们认识,它们是萧正缘的佩剑。萧正缘是江湖上行事最磊落的人,没有之一,他极重信义。
  叶惊泓忍不住道:“萧正缘跟你是什么关系?”
  萧翎道:“正是家父。”
  乔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萧翎道:“因为雪蝶宫已经容不下我了,今年的七月初七也许会有大变。”
  叶惊泓道:“就因为你要地契?”
  萧翎点了点头,“雪蝶宫不会允许百乡楼脱离他们的掌控,因为它是雪蝶宫最重要的财源之一。”
  叶惊泓道:“那你为什么要地契?”
  萧翎直视叶惊泓,“因为我想要。”
  乔禹忽然道:“不管为什么,但是七月初七之前,我绝不会走!”他已打算留下了帮忙。
  萧翎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把酒还给乔禹。
  七月初七。
  百乡楼高朋满座,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一堂。今天是七夕,也是百乡楼新酒问世的日子。乔禹抱着一大坛酒,跟着萧翎走上搭好的台子。溢出来的酒香,勾的乔禹心里奇痒无比,但他又喝不到,这滋味难熬的很。
  萧翎朗声开口,“七夕,是有缘人相会的日子。而我的有缘人就是酒,我想在座诸位应该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感觉吧。”
  台下的人早已忍不住,“萧大掌柜,我都闻到酒香了,我们能不能边喝边聊?”
  萧翎笑了笑,示意乔禹为他们倒酒,每人一个杯底,不多不少只有一口,而这一口价值千金。酒已经倒完,但却没有人喝,他们都舍不得。
  “萧大掌柜,这酒叫什么名字?”
  萧翎微笑,“这酒我叫它‘相逢’,相逢既是缘分。这个江湖每一天都有相逢,我希望诸位的相逢都是美好的。”
  “但你的相逢却并不美好。”门外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随后走进来一个中年人,他的手里有剑。
  萧翎道:“阁下是何人?为什么说我的相逢并不美好?”
  中年人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我来自雪蝶宫,我叫别鹤。”
  萧翎听说过别鹤,他是雪蝶宫的刃堂堂主,地位和秋萧意相当,但是武功比秋萧意好很多。萧翎也大概知道了别鹤的意思,他来应该是赶她走的。但她真的能走吗?雪蝶宫会让她活着离开吗?
  人群中一个豁然站了起来,“今天不是雪蝶宫能闹事的日子。”
  别鹤道:“百乡楼是雪蝶宫的资产,所以我这不叫闹事,我来是向大家宣布一件事。从今天起,萧翎不再是百乡楼的掌柜。”他的眼神冷冷的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人群中没有人说话,他们第一次知道百乡楼是雪蝶宫的产业,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们全都闭上了嘴。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只是来喝酒的。
  萧翎解开衣襟,褪下外衣,露出里面青色的衣裙,还露出了藏在衣服下面的两把剑。在场的人没有不认识这两把剑的,于是他们又犹豫了,他们觉得该说些什么。可是他们还没开口,别鹤就已经开口。
  别鹤道:“我听说过萧正缘,你的剑是从哪来的?”
  乔禹抢着说道:“我娘的剑是传下来的!”
  娘?!满座宾客同时愕然。刚刚就觉得不对劲,九指骄雄怎么会变成斟酒的伙计,原来他竟是萧翎的儿子?!萧翎怎么会有儿子?
  萧翎看了乔禹一眼,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她明白乔禹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别鹤。
  但别鹤没有被镇住,“我倒是想知道你的武功比你父亲如何?”别鹤说完就已拔剑,青色的剑挥出一道气浪斩向萧翎。宾客们有些哗然,这别鹤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竟然能以剑御气?这江湖上似乎还没几个人可以做到用剑气伤人的。
  萧翎长剑拔出,斩向剑气,她的剑很稳,也很准,但好像差了一些力道。乔禹的竹竿适时的出现在了萧翎的剑下,帮着她化解了这道剑气。
  乔禹冷冷道:“想跟我娘动手,就得先赢了我!”乔禹说着就跳到了别鹤面前。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悦耳的剑鸣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就像是一曲铿锵的凯歌。
  叶惊泓道:“还有我,赢不了我,没资格挑战我的姨母。”
  姨母?!满座宾客又惊住了。这萧翎到底有什么本事?九指骄雄是她的儿子,金锋匣鸣竟然是她的外甥吗?这二人不仅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而且他们背后的势力可是丐帮和剑楼。人群中一个人忽然笑了出来,大笑。
  那个人站起来,快步走到叶惊泓前面,说道:“想动我剑楼弟子,至少也要问问我这位评剑者答不答应。”
  评剑者?!青霄飞羽洛竹间?!他怎么会来?他什么时候来的?
  别鹤脸色变了变,冷冷的盯着洛竹间,“这是剑楼的意思?”
  洛竹间道:“是剑楼的意思。”册剑者仇徽还在闭关,所以现在剑楼里的事几乎都是洛竹间在掌控,他若是不能代表剑楼,那就没人能了。
  别鹤道:“剑楼一定要管雪蝶宫的闲事?”
  洛竹间道:“剑楼对雪蝶宫的闲事不感兴趣,但是对林飞的死却很感兴趣!”洛竹间已经知道林飞的死讯,他本来就是叶惊泓找来的,所以叶惊泓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宾客们再次哗然,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听洛竹间的语气,林飞莫非是死在了雪蝶宫手上。
  别鹤道:“我听不懂!”
  洛竹间脸色变了,“敢做不敢当,我瞧不起你们。”
  别鹤道:“雪蝶宫不需要你瞧得起。”
  洛竹间道:“林飞的事,我早晚会登门拜访,但今天的主角不是林飞。”
  别鹤道:“今天的主角也不是剑楼。”
  洛竹间道:“不错,但是剑楼管定了。”
  别鹤忽然道:“看来我只能走了。”他不能出手,首先他没把握打赢洛竹间,其次他若是一动手,就至少有三个人会同时跟他交手。他没有胜算,所以他只能走。
  洛竹间道:“那你最好快些走,不要耽误我们喝酒。”
  别鹤道:“好!我这就走!”话音一落,他就离开。
  后院小楼上。
  萧翎站起身,“多谢。”
  洛竹间道:“掌柜的不必客气,只是今后你怎么打算?”
  萧翎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雪蝶宫今天已经说的很明确了,我已经不再是百乡楼的掌柜。”
  洛竹间忽然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剑?”
  萧翎道:“记事的时候。”
  洛竹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叶惊泓道:“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要不要同行?”
  萧翎摇了摇头,“我有地方去。”纵使没地方可以去,她也不会与他们同行,她已经受了恩惠,又怎么能再麻烦他们?
  乔禹道:“只怕以后没有好酒能喝了。”
  萧翎笑了,“你若想喝酒,就来房州找我。城东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棵马尾松,你折下松枝,我就知道你来了。”
  乔禹点了点头,“好!我会带着酒去找你!”
  萧翎笑了,“今晚你们早些休息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三人相继离去,乔禹直接回了客房。这客房还是他当初住的那一间,萧翎特地留下来给他的。或许应该说,这间客房除了乔禹,没有别人住过。
  萧翎在小楼上坐了很久,今天她没有喝酒,一滴也没有喝。月亮挂上中天的时候,她悄悄起身,推开门。她打算走了,她不打算告别。但是她一打开门却忍不住哭了出来,院子里跪满了人,都是她的伙计、账房先生、伙夫等等。这些人跟了她三年,她认识他们每一个人。现在她要走了,他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萧翎展颜露出一丝笑容,单纯的笑。她强忍住眼泪,把他们一个个亲手扶起来,然后告诉他们,“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更麻利,更勤快,切记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不管以后百乡楼是谁做主,也不管他会做什么,说什么,我要你们都当听不见。”
  伙计们知道大掌柜说这些话是在为他们着想,他们知道大掌柜不希望他们遇到麻烦,甚至是赔上生命。他们强忍着泪水,他们不能哭,他们要让大掌柜放心的走。
  账房先生满含热泪,“掌柜的,你要保重。”
  萧翎拍了拍账房先生的肩膀,“我已经不是掌柜了,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叫我。”萧翎顿了一下,叹息道:“老马,这些兄弟姐妹可就交给你了。”老马就是账房先生。
  老马痛快的应了一声,他发誓决不让萧翎失望。
  萧翎朗声道:“诸位兄弟姐妹,保重!”其实她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只说出来“保重”二字。
  老马带头作揖送萧翎走出百乡楼,“萧……萧姑娘,保重!”
  乔禹在屋子里叹气,他的眼泪早就流了下来,他看着他们之间的送别,他心里清楚,他们的这一次分别,只怕是永远都无法再见了。
  叶惊泓和乔禹回到百丈黄泉的时候,就看见百里莲伽正站在谷口,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乔禹脸色如灰,躲到叶惊泓身后,但百里莲伽已经看见了他。
  看到百里莲伽板着脸走过来,叶惊泓下意识的拦住了她,问道:“她怎么样了?”
  百里莲伽道:“挺好,这二日应该就能醒了。”
  叶惊泓又道:“听说柳清欢来过?”
  百里莲伽脸色变了,“他来过?谁说的?我怎么没看见他?”
  叶惊泓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乔禹,然后优雅的横跨了一步。百里莲伽立刻揪住乔禹的耳朵,乔禹哇哇大叫着被拎出百丈黄泉的谷口。叶惊泓怂了怂肩走了进去。
  他刚走就听见百里莲伽怒火中烧的教训乔禹,“七夕节那天,你不在这里等老娘,还敢往外跑?胆子变大了呀!”
  叶惊泓想解释两句,但转念又一想,这好像是他们的家事?嗯?家事?乔禹什么时候跟百里莲伽在一起了?看来得找机会好好问问他。
  唐啸的屋子里,叶惊泓带着一身风尘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唐啸熟睡的脸,她的脸已经恢复血色,看起来像是刚刚睡着的人。叶惊泓待了半响走出屋子,他刚一走,唐啸就睁开了眼。其实在他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只是她在装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睡。
  雨后的百丈黄泉更加清新亮丽,仿佛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熏风吹起河面的涟漪,映入唐啸的眼。她静静站在河边,看着脚下的彼岸花。她披着长发,穿着一件蓝如天的紧身衣,右手轻轻按着腰带上的暗器。这是她多年训练养成的习惯,这样的姿势可以让她更快出手。她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她的精神也几乎都是紧绷着的,所以叶惊泓离她还有十丈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
  “你怎么样?”叶惊泓停在离她三丈的地方,试探性的问道。三丈是他给唐啸的尊重,三丈的距离,足够唐啸杀死他十次。
  “你摘过我的面具。”唐啸说着转过身,冷冷盯着叶惊泓。
  叶惊泓道:“是。”他只能承认,他不想骗她,打心里不想。
  唐啸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惊泓笑了,“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这话一出口,叶惊泓就笑不出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冰冷杀气已经开始凝结。
  叶惊泓接着道:“抱歉。”
  唐啸忽然问,“好看吗?”
  叶惊泓愣了,他没想到唐啸会问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看吧,是假话,唐啸肯定不喜欢假话;说不好看吧,虽然是真话,但又有几个女孩子喜欢别人说自己不好看的?所以叶惊泓最后只能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经历过很可怕很痛苦的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不会问。”
  唐啸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她仿佛没听见叶惊泓的话,“你知道唐门的规矩吗?”
  叶惊泓道:“我不知道,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唐门弟子。”他故意没说“杀手”这两个字。
  唐啸忽然道:“有遗言吗?”
  叶惊泓似乎明白了唐门的规矩,“所以你们唐门的规矩就是,如果一个姑娘被看到了面具下的脸,那么那个人就得死?”
  唐啸道:“不仅是姑娘。”
  叶惊泓道:“无意的也不行?”
  唐啸道:“不行,而且要亲手杀你。”
  叶惊泓道:“我救过你的命,能不能抵债?”
  唐啸道:“说你的遗言。”
  叶惊泓道:“我的遗言就是,你以后能不能多说几句话,多说几个字?”
  唐啸道:“说完了?”
  叶惊泓道:“还没有。我还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唐啸没有说话。
  叶惊泓道:“这回说完了。”
  唐啸忽然道:“我的名字叫唐千澈。”
  叶惊泓道:“我记住了。”
  唐啸道:“拔你的剑。”
  就在这时,百里莲伽忽然出现了。她提着一个药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出现在了二人中间。唐千澈和叶惊泓都没发现有人接近,这让唐千澈心里非常不安。
  百里莲伽道:“柳清欢找你。”
  叶惊泓道一声“多谢”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