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染雨的血
雨中两个人相向而立。一个明黄灼灼,一个绛红飘飘。
明黄的人握着一口淡金的剑,腰间挂着一只用旧的埙。
绛红的人握着一口绛红的剑,腰间盘着一根崭新的鞭。
微风吹乱雨线,撩起绛红人的发丝,他开口问道:“你就是叶惊泓?”
明黄的人道:“是。”
绛红的人接着说道:“我叫袁长风。”
叶惊泓道:“我知道。”
袁长风笑了,“你认识我?”
叶惊泓道:“不认识。”
袁长风脸色变了,冷冷道:“既然不认识,你怎么知道我叫袁长风?”
叶惊泓道:“你自己说的。”
袁长风不说话了,他出道月余,历经十四战,无一败绩,就连四大剑派的顶尖高手也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不信叶惊泓没有听说过自己的名头,所以他觉得叶惊泓是故意的。叶惊泓故意这么说,一定是惧怕他的剑,所以想要激怒他,逼他先出手,因为他听说叶惊泓最擅长的就是防守反击。袁长风冷笑,心道:“我绝不会先拔剑。”
但是,叶惊泓却没有想这么多,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袁长风,而且是袁长风约他来的。他第一次听说袁长风是在十天前,那一天他接到袁长风的战贴,才知道江湖上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起初他还是有些期待这个江湖新秀的,想看一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他根本不会来。不过现在,他有些失望。他没想到袁长风如此浮躁。
“未时到了。”叶惊泓道。
未时是他们相约决斗的时辰。时辰一到,叶惊泓就已经动了,他的动作很虔诚也很专注。当他握住剑柄的瞬间,一阵悦耳的剑鸣陡然响起,淡金色的剑鞘微微颤动,鞘里的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饮血。
叶惊泓缓慢而专注的动作,让袁长风捕捉到了机会。因为快剑之下,慢就是破绽,袁长风甚至有把握在金剑出鞘之前就刺穿叶惊泓的咽喉。所以,就在剑鸣声刚刚响起的时候,绛红色的剑就已经卷着风雨刺出。袁长风的剑,快,太快!快的让人无暇反应!
金剑尚未出鞘,红剑已经攻到!而此时,金剑已来不及出鞘,所以叶惊泓干脆没有拔剑。他的手轻轻一抖,淡金色的剑鞘就出现在红剑之下,紧接着轻轻一拨,就化解了袁长风的攻势。随后,金剑出鞘,金光闪动之间,叶惊泓的反击已到!只听“铿”的一响,两剑相交。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臻白热。
缓雨,疾战。平静的人,欢悦的剑,一招一式的压缩着袁长风的空间。始终无法打开局面的袁长风稍感急躁,他的剑也开始有些不稳,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等待着机会,他不相信叶惊泓一直不露破绽。幸运的是,他没有等太久,一个天大的机会就出现在了面前。
一声凄厉的惨呼穿透雨线,叶惊泓手一颤,剑锋偏离三寸。本来刺穿胸口的一剑,本该为这场战斗画上句点的一剑,却给了袁长风反击的机会。就在这个瞬间,绛红色的剑已经送到叶惊泓的咽喉,然后袁长风顿住了手。
“你的心乱了。”袁长风等了一下,才开口道。
叶惊泓的心确实乱了,因为那声惨呼他异常熟悉,那是林飞的声音。林飞是他的挚友,也是同门,是个铁一样的汉子,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不会惨叫痛号。叶惊泓曾戏称他是铁人。可是现在铁人却发出了人生中第一次惨呼,而且这样的撕心裂肺,叶惊泓的心怎能不乱?他现在只想快些赶到林飞身边,什么胜负生死都已经无关。
袁长风收剑转身,道:“这样的你,令我失望。杀死你,我毫无成就感,等你收拾好心情,我们再来比过!”
叶惊泓道:“下一次,决生死。”
袁长风忽然笑了,道:“好!”话音一落,他的人已走远。
惨叫声来自西南,叶惊泓一下就想到了百乡楼。百乡楼是整个中原最有名的酒家,而林飞是个爱酒的人,莫不是喝酒起了争执?叶惊泓虽然知道这个想法非常可笑,但是他实在不敢往别的方面去想。他的内心深处很明白,林飞只怕已经死了,但是他不愿相信,他不信铁人会死,所以他要去,而且要快。
百乡楼上,一个淡蓝的身影闪过眼角。
百乡楼下,空无一人,只有一滩血,一具尸体。林飞。
叶惊泓冲过去,抱起尸体,顿时失言。他有些颤抖的探了探林飞的鼻息。就在这时,林飞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叶惊泓有些惊喜,但还不及反应,就听见林飞细微的声音。
林飞道:“别哭,上天待我不薄,让我临死前还能见一见最好的朋友。”
叶惊泓紧紧握住林飞的手。
林飞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剑,接着道:“你听着,我接下来说的事非常重要。”
叶惊泓用力点了点头。
林飞将短剑交到叶惊泓手上,如仪式般专注。他看到叶惊泓接下短剑后,才接着说道:“这把剑名为斩风,册剑者密令我将它送到麒麟寺,亲手交给归禅大师,现在我把这项任务托付给你,你肯不肯接?”
叶惊泓道:“我会竭尽所能,将它亲手交给归禅大师。”
林飞笑了,笑着笑着就垂下了手。
叶惊泓忽然喊道:“你等等,你等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喃喃自语,“你至少告诉我凶手是谁……”
泪,无声的滴落。人,无声的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哭够的人缓缓捡起林飞的佩剑,抱着冰冷的尸体,蹒跚着走进夕阳。
雨停的时候,已是初更。
惨淡的月光下,沉默的人浇下一壶清酒。叶惊泓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就感到一股杀气逼近。他的眼神变得森冷,手上握紧了林飞的剑。
几个灰衣人鬼魅般出现在坟墓周围,一言不发的拔剑,将叶惊泓围在中央。
其中一个灰衣人冷冷道:“交出斩风,留你个全尸。”
叶惊泓冷笑:“有本事追上我再说。”叶惊泓说完,转身就走,走的迅速无比,毫不留恋。
“你跑不了的!”灰衣人们迅速追了上去。
叶惊泓跑了约莫十里,忽然停住了脚步,将林飞的剑放在地上。
灰衣人道:“怎么不逃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叶惊泓拔剑。悦耳的剑鸣中,叶惊泓的身影闪过每一个灰衣人的身旁,然后金锋入鞘。
“你们的血不配洒在他的墓前。”话音一落,几个灰衣人颈口几乎同时喷出血雾。叶惊泓没有回头,他对自己的剑法非常自信。现在他要再去一趟百乡楼,因为林飞就死在了百乡楼的门口,所以他要去问一问百乡楼的人看到了什么。
百乡楼从不打烊,现在更是喧闹无比,灯火通明。叶惊泓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他赶紧转身想要逃走。
“来了就来了,跑什么?”那个人也看见了他。
叶惊泓心里叫苦,却也只能乖乖的走进酒楼。虽然眼前的人年芳三七,但却是这百乡楼的掌柜——萧翎。江湖传言她身后的势力大的可怕,不过对叶惊泓来说这都没什么。但是萧翎却有一个特别的身份,让他不能不听话。因为她是叶惊泓的姨母,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姨母是从哪里来的。
叶惊泓看了看眼前婷婷袅袅的女子,似笑不笑的恭维道:“萧掌柜还没歇着?”
萧翎白了叶惊泓一眼,戳了戳他的额头,“没大没小,萧掌柜是你叫的?”
叶惊泓有些难堪的说道:“姨母教训的是。是我失言了。”
萧翎看似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楼上来吧,我给你做几个好菜,喝上几杯再走。”
听到萧翎要跟自己喝酒,叶惊泓心底一阵发怵,论酒量,一百个叶惊泓加起来也比不过萧翎。叶惊泓想要推脱,却被萧翎拽进了楼上的雅阁。
雅阁里,叶惊泓独自叹气,也只能叹气。他来这里本是想打听林飞之死的线索,但是没成想遇上了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姨母。这下可好,只要不是被抬着出去就算是撞大运了。
萧翎回到雅阁的时候,带了四个菜,十八坛酒。菜色虽然不精致,但闻起来却让人食指大动,叶惊泓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萧翎道:“不知道你酒量有没有长进,这些酒先开开胃吧。”
“苦也。”叶惊泓忍不住小声抱怨。
萧翎开了一坛酒,递给叶惊泓,道:“我没拿杯子,就这么喝吧。”萧翎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开了坛酒,仰头就是半坛下肚。
叶惊泓想了又想,开口道:“其实我今天……”
“喝酒!”萧翎打断了叶惊泓的话。
“我……好吧,喝酒。”看着萧翎略带杀气的眼神,叶惊泓选择屈服。
“其实,我知道你的目的。”萧翎忽然道。
叶惊泓没有说话,他在等萧翎说下去。
“可惜,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萧翎说完又开了一坛新酒,这已经是第三坛了。而叶惊泓才喝了几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萧翎难得的叹了口气。
“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问。”萧翎放下第四个空酒坛。
叶惊泓忽然道:“你这样喝很容易醉的。”
萧翎道:“我还真醉过一次。”
叶惊泓忍不住好奇,“你还有喝醉的时候?莫非是跟乔禹那次?”
萧翎道:“不要提他,这不孝子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了。”
叶惊泓心底替乔禹喊冤,不过自从那次乔禹拼酒输给萧翎之后,就失去了踪迹,算起来也有两年了,而自己也是那时候开始多了个姨母,这笔帐他得跟乔禹算一算。
萧翎道:“你知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叶惊泓摇了摇头,说是不让提,但心里还挂念着不是。
叶惊泓道:“姨母放心,我会让他来孝敬你的。”
萧翎点了点头,道:“懂事。来来来,喝酒,喝酒。”
萧翎打开第十一坛酒的时候,叶惊泓已经倒下了。萧翎叹了口气,放下酒坛,又拿起,犹豫了一会,还是喝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十八坛酒都已喝光。萧翎这才站起身,关上窗户,将叶惊泓从桌边拎出来,扔到长椅上。她盯着叶惊泓看了一会,确定他不会突然醒过来,才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在叶惊泓的胸口摸索起来。很快她就找到了斩风,就在她想要把斩风拿出来的时候却忽然犹豫了。她心底的声音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该这么做?难道她已将叶惊泓当作了自己的亲人?许久之后,萧翎悠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作罢。然后她又点了二十坛酒,一直坐到天亮。
叶惊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萧翎早已不知去向,地上横七竖八的摆满了酒坛。叶惊泓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额角,头有点疼。他向来很少喝酒,所以酒量也不怎么好,但昨天却破天荒的喝了很多。到底喝了多少他也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大醉一场,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得到缓解,现在他的心情依旧沉重。他倚着窗台,看着来往人潮,看着楼下一如往常的喧闹,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百乡楼下原来如此繁华。可是昨天为什么那么冷清?为什么偏偏林飞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不知过了多久,叶惊泓才站起身,或许是坐够了,或许是看倦了,总之该走了。萧翎昨天说的很清楚,百乡楼不会给他提供任何线索。那么现在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那个淡蓝色的身影了,可是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飞是不是他杀的?这些问题还没有答案,但是有一个人或许会给他答案。这个人喜欢收集江湖轶闻和各类消息,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林飞的事。
叶惊泓刚一下楼,就被热心的酒保拦住了去路。
酒保满脸堆笑,“客官,您醒了?”
叶惊泓点了点头。
酒保道:“昨天您一共点了三十八坛酒,还有本店不外卖的四个小菜,总共四千七百两,掌柜的说您是本家,所以打了七折。”
叶惊泓皱了皱眉:“这么多?”昨天什么时候又点了酒?他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酒保微笑着解释起来,“您昨天点的醉百步是本店最好的酒,一百两一坛,总共三十八坛,就是三千八百两。那四样菜有一个几乎没动,掌柜的说……”
叶惊泓打断酒保的话,“我不是说这个,有纸笔吗?”
酒保道:“客官这边请。”
叶惊泓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拿出一个半掌大的木牌,然后将二者交给酒保,道:“这木牌是百泉银号的信物,你把我的手书和信物交给银号的吴管事,自然就能拿到五千两。”
叶惊泓接着道:“额外的三百两,我需要你去替我弄一匹快马,越快越好,剩下的钱就当赏你了。”
酒保面露喜色,迅速将两件东西收好,又把叶惊泓请到后堂休息,然后一路小跑的出门而去。叶惊泓靠窗坐下,他喜欢靠窗户的位置。这样的位置不会觉得闷,而且往往可以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现在,他看见一个人走进了棺材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百乡楼的掌柜,萧翎。他有些好奇又有些犹豫,他好奇萧翎为什么要去棺材铺,他觉得这里面有事,但是他却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看一看。说实话,他不太想跟萧翎打交道,因为这总让他有一种被长辈束缚的感觉,可偏偏萧翎算不上他的长辈。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去看一看。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棺材铺门口。
棺材铺的名字叫做“吉庆”,但是里面却一点都不吉庆。伙计死气沉沉的看着叶惊泓走进来,一言不发。叶惊泓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先四下转转。伙计盯着叶惊泓的一举一动,仍旧没有说话的意思,这让叶惊泓有些尴尬。忽然有一具棺材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一具雕刻着红色花瓣和凤凰的棺材,很精致。叶惊泓下意识的想要摸一摸,伙计此时突然开口。
“别乱碰。”伙计冷冷的说道。
叶惊泓道:“有什么特别?”
伙计道:“不买就别碰。”
叶惊泓皱了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买?”
伙计道:“七百两。”
叶惊泓疑惑道:“什么?”
伙计道:“你看的那个,七百两。”
伙计接着道:“不买就出去。”
叶惊泓道:“我确实不是来买棺材的。我是来找人的。”
伙计道:“这里没你找的人。”
叶惊泓道:“你知道我要找谁?”
伙计道:“找谁都没有。”
叶惊泓不死心,“刚刚进来的是什么人?”
伙计道:“没人。”
叶惊泓皱眉,“不可能,我明明看到有人进来。”
伙计道:“谁?”
叶惊泓道:“一个女人。”
伙计有点不耐烦:“那你得去妓院找。”
叶惊泓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他干脆打破了那具精致的雕花棺材。
伙计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叶惊泓不说话,他在等,也在赌。他故意放出巨大的动静,就是希望萧翎会出来。
“怎么回事?”一个充满不快的声音传进了叶惊泓的耳朵。出来的人不是萧翎,而是棺材铺的掌柜。
伙计道:“有个疯子。”
掌柜道:“疯子赶出去就是,哎呀,这可是别人定做的……”掌柜一脸心疼的走到那具破碎的棺材前。
叶惊泓道:“萧翎在哪?”
掌柜道:“什么萧翎?”说完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百乡楼的萧大掌柜?”
叶惊泓道:“正是。”
掌柜道:“那你为什么不去百乡楼问?”
伙计插嘴道:“因为他有病。”
掌柜道:“怎么回事?”
伙计道:“就是他打碎了棺材。”
掌柜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道:“这是我花了一个月给别人定做的,近几日就要交货了,可是却被你打碎,你说怎么办吧。”
叶惊泓道:“我赔你。”
掌柜道:“赔?你怎么赔?除非你能在三天内赔我一口一模一样的棺材。”
叶惊泓道:“我只能给你钱。”
掌柜道:“你给我钱,我也没有一个月时间再做一口!”
叶惊泓道:“双倍。”
掌柜冷笑,不语。
叶惊泓道:“三倍。”
掌柜微微有些动容。
叶惊泓继续加价,“四倍,不能再多了。”
掌柜道:“唉,也行吧,反正你也赔不出一模一样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