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若化龙君作浪

  烛火幽微,竹叶杯里斟满了琥珀色的酒。曲小六接过一杯酒,轻抿了一口,甘甜入口,滑入喉时又觉微辣,齿颊留香,这滋味有些似枝头红杏,浓烈得袭人。
  “曲姑娘,承蒙你仗义出手,否则我那日跌在泥潭里,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怕是要陷死在那处了。”魏微为自个儿又斟了一杯酒,捧杯朝着曲小六,感激一笑,仰头一干而尽。
  曲小六离开陆府后,出了芙蓉镇,途径杏花村西坎时,恰遇魏微身陷一方泥潭里,动弹不得。泥潭里水很浅,泥沼却很深,如若魏微乱动再深陷几分,她也无法子。幸而陷得不深,她寻了根木杖将魏微拽了上来。
  魏微浑身是泥,曲小六拖着她彻底摆脱泥潭时,也沾了满身泥水。魏微无以为报,便邀曲小六来了家中换衣歇脚,小住了两日。
  曲小六举杯颔首,却只轻轻抿了一口,搁下了酒杯。桌前摆着几碟山家小菜,配着素色花瓣,很是别致。
  “曲姑娘,你来了可真好。”魏微又斟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先是莞尔道,说着神色微变,似含了几分孤冷,“自从我那当家的发去了充军,我一人住在这屋子里,好冷清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曲小六神色微异,终是叹了口气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花嫂嫂,日子很长,你须得珍重。”
  “曲姑娘,可是想明白了?”魏微又饮了满杯,眸色清亮,很是海量,瞧着曲小六笑道,“世事如棋,人情似纸。从前,我那当家的总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我虽不大明白是何意,如今拈来却也觉颇有几分道理。”
  世事如棋,人情似纸。这句话委实说到了曲小六心底,那日方至这屋舍时,她坐在花丛旁,瞧着血薇花开得妖冶,便听得魏微在一旁低声念着这句话,那话语里含了几多惆怅与无奈。
  “曲姑娘,要往哪里去?”魏微为曲小六备好了膳食,见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上路,好心问了句,曲小六没有回话,神色有些迷离。
  她离开陆府的前夕,本是意志坚定的。纵是浮萍与草芥,她也该去寻水塘与火星子。
  她想了一夜,决心要回临安,静候时机,再寻齐光报仇雪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走出了芙蓉镇,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坚定而决绝。
  可当魏微端着热腾腾的菜汤相问,那一刹,她有些犹豫不决了。报仇雪恨,哪里有这般容易。譬如她手底捧的菜汤,如若不是恰巧救了魏微,也许那时她只有摘些野果裹腹。
  离开陆府时,她没有带走一分一厘,甚至连干粮也未带走半粒。芙蓉镇至临安近七日的路程,她要如何度日?如何赶路?
  就算一路平安到了临安,秦府再也回不去了,她又要以何种身份出现?又该以何种由头接近齐光?没有亲故,没有朋友,她该如何报仇雪恨?
  她忽然想不明白了,捧起的汤碗又搁下。那一日,她食不下咽。魏微是个极聪明的,一眼看穿了她的无助与彷徨,便留她小住了两日,说待她想透了再走也不迟。
  其实,曲小六仍旧未曾想透,不过是想开了些。她若一日想不透,便在此住一日;若是一世想不透,她岂非一世皆要耗在此处了?她不甘于此,也不能如此,宁家满门的血海深仇,连着王家的仇恨,她一定要报。
  不论前路如何艰难,她总归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
  “我明日即启程,这两日多有叨扰。”曲小六捧起酒杯,朝魏微笑了笑,右眼角颤巍巍欲滴的血泪愈发妖冶。
  “曲姑娘,你明日便要走了,我也没甚么可报答你的,唯有再敬你一杯酒,望你得偿所愿。”魏微听了曲小六的话,先是有些惊异,随即捧起酒杯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豪气。
  “多谢。”曲小六微微颔首,端起酒杯亦一干而尽。空杯静静搁在桌上,魏微欲为其再斟一杯,曲小六却伸手拦住了,微微摇了摇头,“明日还要赶路。”
  三杯酒下肚,魏微已然有了几分醉意,两颊微红,又兀自斟了满杯在手。起身走近曲小六身侧,并肩而坐,似醉非醉地同她说了很多话,家长里短的,似藏了无尽辛酸与悲哀。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还这般小,日后得遇良人,可要瞧仔细了……哈哈哈……别像嫂嫂我……”末了,魏微拉着曲小六的手说了句话,就一头栽倒,醉了过去。
  曲小六扶着魏微回了屋里,又用热水替她擦拭了手脚,这才悄然回到旁屋,长舒了口气,枕着草席睡下。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枝头雀鸟的清脆叫声,不绝于耳。曲小六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屋门,恐惊了屋里沉睡的人儿,欲悄然独自离去。
  岂知刚打开篱笆门,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路喊声也愈来愈清晰:“花家娘子!花家娘子!花家娘子……”
  来人一身粗布短衫,年约四五十岁,看模样似村落之人。曲小六匆忙躲入了旁的荼蘼花架子后边,她离开陆府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唯恐教这些人瞧见了,招来陆家之人,是以这两日一直躲在花家屋里。瞧见过她的,只有隔壁的荣哥儿。
  来人急匆匆闯入了篱笆门,魏微为其吵醒,已穿好了衣裳推开了屋门,酒意未退似仍在梦中,神色倦怠地看向来人。来人神色微异,喘着气大喊:“花家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耿大叔,出了什么事?”魏微揉了揉眼睛,取过碎花长带将发髻细细缠起。
  “邹里正派我来传话,有人在杏花村破茅屋里发现你家长春咽了气……”那耿大叔叉着腰喘着粗气,袖子挽得高高的,满脸丧气。
  耿大叔的嗓门很大,连着隔壁的几家人都被吵醒了,纷纷围了过来,似瞧热闹。听得花长春咽气的消息,似炸开了锅一般,传了开来,一霎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藏在花架子后的曲小六,也为之一震,担忧眸色悄然瞥向魏微。
  魏微双手一松,碎花长带轻飘飘落在了地上。她的脸色发白,宿酒一霎清醒了过来,眸色发亮,好似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般,难以置信地望着耿大叔,平静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长春死啦!”耿大叔瞧着这年轻的妇人,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又是着急,又是惋惜,还有些怜惜,“府衙的人已将他抬回镇里了,你赶快跟我去认认人哩!”
  不待魏微反应过来,脚下步子已随着耿大叔往芙蓉镇去了。篱笆外围的一众人见状,也在震惊之中跟着去镇里,瞧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