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盘中一箸休嫌瘦

  “曲姑娘……”燕骈的似还有话要讲,还未说出口,陆玄羽踏进门槛,教其一口打断了去,“顾大娘说有客至,我还在想是何方神圣,原是燕公子呀。”
  陆玄羽这日着了身荼白长衫,染了雨意,白鞋底沾了泥泞,虽有些狼狈。然开口含笑,眸眼如星子,倒比素日里多了几分儒雅之姿。身后跟着顾安,一身粗布衫,愣愣的瞧着燕骈与浣湘。
  燕骈见陆玄羽回来了,忙拱手作揖道:“陆公子有礼。”
  “听说,燕公子登门造访,是为我六姐姐而来?”陆玄羽笑着瞧了曲小六一眼,见其脸色却不大好,不由眉头微皱,笑意尽敛,关切问道,“六姐姐这是怎地了?脸色如此难看?”
  “无碍,今日雨纷纷的,有些凉。”曲小六微微颔首,目色淡淡扫了眼屋外细雨纷纷。
  “身子要紧,六姐姐还是回屋里歇着,我让顾大娘给你做些通神饼,吃了就不冷了。”陆玄羽急忙说着,冲顾安点了点头,顾安立即就去寻他娘了。
  “小羽,我真没事。”曲小六低声唤道,拦住了陆玄羽。
  “曲姑娘身子不适,我就先行告辞,姑娘多保重。”燕骈见此情状,也不好多留,忙拱手辞别,走至木台旁,指着那雕花木盒子又笑道,“这盒松黄饼,姑娘一定要收下,告辞!”
  语毕,燕骈便领了浣湘离去。陆玄羽走至木台旁,打开雕花木盒子,一个个金黄的松黄饼整齐摆在白玉盘里,松木杂着熟蜜的香气四溢。
  “争春楼的松黄饼。”陆玄羽捧着雕花木盒子,走至曲小六跟前,欢喜说道,“这松黄饼可是难得,昨年清明,应无恙托姜三娘做了一小盘,甘甜中略酸,回味微苦,佐上一杯雨后春茶,那滋味当真是……啧啧啧……妙不可言。”
  陆玄羽说起松黄饼,眼珠子已然落入了雕花木盒子里,说是垂涎三尺也不为过。
  “这松黄饼,你留着吧。”曲小六淡淡说着,转身出了堂屋,踏出门槛时,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染红了手心。
  “六姐姐,方才燕公子都同你说了些什么?”陆玄羽抱着雕花木盒子追了出来,跟在曲小六身后笑道。
  曲小六忙以素白袖子遮去了受伤的手,殷红鲜血落了几滴在袖子上,又往里面藏了藏,才回道:“燕公子登门,不过是为了昨日醉酒之事,说是来赔罪的。”
  “这个燕公子,看着衣着气度不凡的,酒后失态确是不该。”陆玄羽想起昨日之事,不免也撇了撇嘴。
  曲小六忽而顿住步子,似想起了什么般,轻声问道:“姑父可回府了?”
  “还没呢。我们为娘亲扫了墓,一回镇子,他就赶回府衙处理公务去了。人人皆说,芙蓉镇陆大人爱民如子,可我这九代单传的亲生儿子,哪里比得上他那些黎民受宠?”陆玄羽说起陆铭,又是一阵发酸,忍不住絮叨了几句,“诶,六姐姐寻他可是有事?”
  曲小六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回了后院。雨还在一直落,那一重又一重的芭蕉叶卷墙角下,愈发青翠。
  陆铭回府时,已近子时,雨也停了,府中上下都睡了,连着檐下枯草巢里的春燕也睡熟了,时不时发出几声呓语般的轻啼,和着疏雨三两声。
  陆铭一如既往地先回了书房,轻轻推开门,吹了火折子掌了灯,明晃晃映出一道黑影,陆铭先是一惊,定睛细看,随即松了口气。拿着烛台,走近了,轻叹口气道:“小六呀,这般晚了,怎地还不安歇?”
  曲小六坐在书案旁,缓缓抬起了头,手里捧着一卷《三略》,起身微微颔首道:“陆大人,我已等您很久了。”
  “怎地了?可是住得不习惯?还是那臭小子惹你不高兴了?”陆铭于书案前坐下,伸手摸了摸两撮八字胡,分外关切道。
  “我在府中一切皆好,衣食住行皆有顾大娘照料,日里无趣了又有陆少爷作伴,日子过得十分安乐。”曲小六坐回了旁座,手里握着书卷,静静地说着,“如今我这身子已痊愈,这段日子多亏了陆大人的照料,我自是十分感激。”
  曲小六说及此处,顿了顿,瞧见陆铭面上含笑,这才又道:“只是我身负血海深仇,不敢再如此安乐下去,唯恐那些枉死亡魂不得瞑目。深夜叨扰陆大人,一是感激陆大人搭救之恩,二是向大人辞行。”
  “什么?”陆铭闻言,面露惊诧,两撮八字胡微撇,若有所思一阵,忽又轻叹一声道,“唉,你虽不是我陆铭真正的侄女儿,可我待你却是当成亲女儿般。王家惨遭灭门,只留下你这么个丫头,危难之际你父亲将你托给我,我理当好生照料于你。我陆家虽是清贫了些,可尚能保你衣食无虞。你还这么小,你若离开了陆家,又能去哪儿?”
  “我要去临安,找齐光报仇雪恨。”曲小六目色坚定,握紧了双拳,尖尖指甲又戳进了手心的伤口里,撕裂的疼痛,让她从安乐之中清醒了过来。
  “齐光是什么人?当朝相国,权倾朝野,只府中护卫精英就有三百人,更别说他豢养的暗卫了。听说,近来,他又不惜重金网罗了不少江湖豪杰为其所用,如今更是无人能近其身。你一个小丫头,手无缚鸡之力,连相国府都进不了,你拿什么跟他斗?”陆铭说起齐光,神色之间似有忌惮,看向曲小六又露出隐忧之色。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去找齐光报仇雪恨。”曲小六哽咽着说道,古泉般的眼眸里满是恨意,那样深的恨意,一眼望不到尽头。
  “丫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分明是以卵击石,无异于去送死。”陆铭于心不忍地看着曲小六,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又叹息道,“你就安心住在陆家,好好活下去,来日遇了良人,我替你做主,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人生子,也算保住了王氏血脉,总好过你满腹仇恨地活着,终日为了报仇而奔波劳苦。”
  “陆大人,你还不明白吗?”曲小六听了陆铭的话,忽而神色一冷,分外冷静道,“就算我苟且偷生,他日遇了良人,你替我做主婚嫁,敢问从陆府嫁出去的是曲小六,还是王陵?”
  还是宁素心?这句话,曲小六没有说出口,眼眶已然红了。
  陆铭没有料到曲小六会这般问,一时语塞,只睁大了眼珠子,黑白分明。曲小六轻轻笑了,右眼角颤巍巍欲滴的血泪愈发妖冶:“奸相不除,我就一日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间,就要一直隐姓埋名地活着,明明是奸相残害忠良,当受千刀万剐之刑,凭什么要忠良后裔藏在暗地里,受这等永日沉冤、锒铛之苦?”
  陆铭听了曲小六这番话,心中五味杂陈,面色愈发沉重。端起案头的一盏茶,还未送到嘴边,又重重搁下,蓦地一声长叹,面露愧疚之色,无力道:“丫头呀,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你王家。”
  曲小六静静听着,没有说话。陆铭又缓缓道:“我在芙蓉镇做了十一年的官,自诩廉洁奉公,十一年如一日,不曾懈怠半分。如今落得人人称颂青天之名,说我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
  陆铭说及此处,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庸官。”
  曲小六听陆铭如此评议自个儿,心中一震,却仍未开口,又听陆铭继续道:“当年,徐敬之徐太师召集一众忠良之士联名弹劾齐光,我因顾忌家中妻儿,而畏缩退却,后徐太师一党为齐光残害,我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只是谪贬到了芙蓉镇为县令。不曾想,天意弄人,躲过了人祸,却没躲过天灾。赴任途中,我夫人身怀六甲已足五个月,因旅途劳顿血崩而亡。夫人临终时,叮嘱我将小羽养大成人,不许他入仕途,卷入这官场争斗之中。”
  “所以,你素日总是让陆少爷好好念书,过两年考科举,实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曲小六听了陆铭的过往,不免有所动容,想起这些日里见陆家父子二人的情状,这做父亲的委实是用心良苦。
  陆铭太了解陆玄羽的性子了,越是让他念书、考科举,他那骨子里的叛逆,越是不肯顺从,以至于在陆铭多年的念叨下,对念书、考科举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成了个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公子哥。
  这,大抵就是陆夫人生前所期许的。
  “我和夫人只求小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别无所求。”陆铭又是一声长叹,眼眶已然红了,纵横的皱纹遍布两颊,不觉之中,他苍老了好多,声音也变得沧桑了,“大抵世间父母,所求皆是如此。丫头呀,你父母若泉下有知,定然不愿瞧见你如今这般,满心仇恨。”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曲小六低低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滑过了嘴角,和着这么多年的恨意,咽了下肚。这滴泪,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