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盘敲松子早霜寒

  曲小六回到陆府,穿过中庭回廊时,远远见顾大娘端了一盏茶往堂屋里去,恐是有客至,曲小六有意回避,拿着青布伞正欲折返侧门回后院。幸而顾大娘眼尖得厉害,别过头恰见了曲小六,面露喜色,大声唤道:“六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顾大娘。”曲小六想起出府时未曾告知,本就心有歉意,当下避之不及又被逮了个正着,脸上更是挂不住,不免微微颔首,愈发客气疏离。
  “六姑娘你回来就好了,今儿晨起我去你屋里,见没了人,老爷、少爷、顾安他爹又不在,可吓坏大娘我了。”顾大娘托着木盘子,微微皱眉,心中石头可算落了地,不由松了口气。垂眸瞥见梅子青茶盏,恍然又道,“对了,六姑娘,今日有客至。”
  “有客至,那我就先回屋了。”曲小六静静听着顾大娘唠叨了一阵,看准时机转身就走。
  “六姑娘,那来客是拜访您的。”顾大娘急忙唤住了曲小六,笑得很和善,“来的是位年轻公子,说是姑娘少爷与您的好友呢。”
  “公子?”曲小六怔了怔,这芙蓉镇里除了陆家上下,她就只认识应无恙了。应无恙那般古怪的人,绝不会行登门拜访之事,更休提自称是陆玄羽和她的好友。
  曲小六若有所思地跟着顾大娘来到了堂屋,堂中果然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着了一袭青衣,面容俊秀,英气非常。身旁立着个黄衫小厮,眉清目秀的,手里抱着个雕花木盒子。这不就是昨两日在争春楼遇见的燕骈和书童浣湘。
  “赶巧了,我家六姑娘刚打外头回来了。”顾大娘一踏入门槛,便朝燕骈说着,又十分客气地将茶盏奉上,回身接过了曲小六手中的青布伞,恭敬地在旁候着。
  “多谢。”燕骈有礼地朝顾大娘点了点头,起身迎向了曲小六,梨涡深陷,拱手作揖道,“曲姑娘有礼。”
  “燕公子有礼。”曲小六掩袖向燕骈回了礼,也不落座,只立在门口,十分疏离、冷淡。
  “曲姑娘。”燕骈朝浣湘使了个眼色,那浣湘便将雕花木盒子呈了上来,燕骈又客气道,“初次登门造访,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无功不受禄,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曲小六淡淡说着,从未看那雕花木盒子一眼,神色之间透着一股子孤冷。
  顾大娘见这年轻公子登门造访,指名道姓要见曲小六,又送了东西来,心中不免生出诸般猜疑,面上不免露出几分神色微异。曲小六已然知晓顾大娘这张嘴的厉害,便同她道:“顾大娘,你先去忙。”
  “诶。”顾大娘顿了顿,本是想留在堂屋里多听几句的,奈何这曲小六开了口,她也不好厚着老脸留下,只得应着话退下了。
  待顾大娘离开后,浣湘将雕花木盒子打开,燕骈又笑道:“昨日酒后失态,唐突了姑娘,在下今日四方打听,才寻到了陆府所在,贸然登门实是特来赔罪的。这是争春楼姜三娘做的松黄饼,新采的松黄和炼熟蜜,香味清甜,能壮颜益志,延年益寿。不过是些果子,姑娘定然喜欢。”
  浣湘瞧了燕骈一眼,便将雕花木盒子轻轻搁在了木台上。
  “芙蓉镇群山少松柏,松黄可不易得,燕姑娘有心了。”曲小六客气的说着,仍未有收下松黄饼。
  燕骈听得曲小六称其‘姑娘’二字,不由惊得睁大了丹凤眼,又上下兀自打量了一番,咽了咽口水望向曲小六道:“你怎么知道……”
  浣湘也十分惊异,只抱着雕花木盒子立在一旁,心中惶惶。
  “姑娘唇红齿白,梨涡浅浅,举手投足间俱是女儿娇态,怕是唯有姑娘自个儿还在掩耳盗铃。”曲小六微微颔首,于堂中踱了几步。
  燕骈闻言,更觉惊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倚着梨花木椅微怔地瞧着曲小六,心中很是懊恼。曲小六淡淡一笑,随即下了逐客令:“既是如此,昨日也不算唐突了,赔罪也不用了,请回吧。”
  “曲姑娘既看穿了许多,容在下多问一句。”燕骈平复了心绪,忽想起了昨日,虽是醉酒,曲小六说的那些话,她却听得很清楚。今日登门赔罪只是其一,她更想弄明白的还有一事,“曲姑娘昨日问了我一句话,为何收买说书人替秦少府说尽好话?我也想问一句,姑娘怎知是我收买了说书人?”
  “那日,说书人开场说到上回书是齐相国包藏祸心,这回却峰回路转说起了齐相国门人,且不似从前褒贬如实,而是一反常态夸夸其词,定然是有人花重金收买之,否则那个说书人定不敢冒着众人谩骂呵斥为一个奸贼走狗说尽好话。”
  这些一反常态之事皆是听陆玄羽说的,这让曲小六一直耿耿于怀,那般大奸大恶、助纣为虐之人,竟还有人替他说话,她以为替他说话的人都是走狗之流。可当她猜到那人是燕骈时,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不禁有些惋惜,这丫头何以如此?
  “我见姑娘出手阔绰,且又敢犯众怒也要替秦衍说话,满堂之中,或说整个芙蓉镇唯有你敢为秦衍与那些文人争论。那时,我分明瞧见,说书人时不时看向你,神色惶恐,若说你二人不相识,我绝不信。第二日就传闻,那说书人连夜跑了,似是因了日里之事,与姜三娘大闹了一场。他这是为财昧了良心,哪里还在芙蓉镇待得下去?”
  曲小六说及此处,忽而轻轻笑了,那笑里含了几分苦楚与愤恨。
  燕骈敢为秦衍不惜重金教说书人说尽好话,也敢与一堂文人争论,可面对曲小六,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忍,因为曲小六这样愤恨且苦楚的神色,她从未见过,似藏了太多不堪的过往,堵得她心头难受。
  可她还是要替齐光说句公道话:“曲姑娘也瞧见了,我可以花点银子收买说书人,为秦少府说尽好话。敢问坊间的传言,又有多少不是他人花银子造出来的?世人皆谩骂,齐相国是卖国求荣、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保不准是那些眼馋齐相国位高权重之辈,花银子散布的谣言。曲姑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好一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曲小六微微颔首,眼眶已然红了,右眼角颤巍巍的血泪似要落下一般。
  她岂止是亲眼见了,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场景,王陵中箭倒在她面前,大片大片殷红的鲜血,烙印在心底,从未忘却。
  她亲眼所见,却不能一一道出。因为,此时此刻,她是曲小六,是陆家的表亲。她不能是宁素心,不能是王陵,只能是曲小六。
  隐忍,只能一味地隐忍。袖口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
  “我也想问一句,燕姑娘与秦衍是何干系?”曲小六冷冷地瞧着燕骈,古泉般的眼眸似落进了冰窟,冰冷刺骨。
  “我与秦少府并无干系,只是在临安时,便常听闻其轶事。我想那般厉害的风流人物,投在齐相国门下,也不当因了那些眼馋之辈,而受牵连,以致殒了一世英名。”燕骈说起为秦衍仗义执言时,不免有些小得意地笑了笑,一脸率真无邪,梨涡深陷。
  “燕姑娘涉世未深,还是小心些为妙,唯恐遭奸人利用了去。”曲小六不知其言真假,暗自猜想,这燕骈的身份,纵然不是齐光亲眷,也是与秦家脱不了干系的,否则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怎会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