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碧油煎出嫩黄深
说到此处,忽见说书人的桌旁尺许之外,又设了一方梨花木桌,置釜一口,木板一块,几个小瓷罐,似盛的粉面、水、盐等料。一切安置妥当,方见珠帘后走出个女子,挽起殷红袖子,抓起一大把白面,又撒了少许盐末和水,娴熟用力揉了起来,竹著斜飞髻稍,一缕白发从中轻挑几般悲凉。
满堂之人皆齐齐看向了这女子一双纤手,将白面揉成面胚,饧面、切条,再搓成细条如白玉般,环绕排满青瓷盆里,洒抹香油,那动作干净利索,似浑然天成。
这就是争春楼第一厨娘,人称姜三娘。她不仅有很大的力气,还有一张很大的嘴,红润似抹胭脂,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能吃尽八方,却身姿窈窕依旧。
“当年,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而流亡他国长达十九年,大臣介子推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甚至“割股啖君”。这才有了重耳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名君”晋文公“的结局。要说这齐相国虽非比得公子重耳,然这秦少府,其忠心却是堪比介子推……”众人眼里全是姜三娘纤手搓细条,耳边听的是说书人说秦衍。
“传闻,昨年齐相国遇刺时,挺身而出为其挡刀的,首当其冲的竟不是暗卫,也非亲信弟子,而正是这位年纪轻轻的秦少府,不过弱冠之年,竟能有如此舍身忘死的忠义,也难怪齐相国待其如此信任了……”
待细面条在盆中回透,弹拉力恰到好处时,姜三娘起面一甩,那细细面条似水蛇般缠绕在了手上,来回抻开,绷成粗细均匀环钏形,方才放入油釜里,以长竹著轻轻翻动,煎熬上色,炸成金黄焦脆,盛入白瓷盏里。
惊堂木一拍,满座拊掌、叫好声不断。酒倌将一盏金黄焦脆的撒子先呈给说书人相酬,这才又分盏呈与满堂座客。
谁也未曾察觉,那座中的素衣女子听着这段说书,脸色愈发苍白,往事不堪回首。袖底双手已握成拳,指骨隐隐发白,她在努力隐忍,隐忍心中的怒气,心中的恨意。
不过是条助纣为虐的走狗,何以至于为人吹嘘至此?
“六姐姐,六姐姐……”陆玄羽见其脸色不好,连唤了好几声,引得那青衣公子皆注目了,曲小六方回过神来,脸色愈发苍白,“可是哪里不妥当了?这人多嘈杂,若是不舒坦咱就打道回府。”
曲小六微微颔首,强忍着心头起伏心绪,只轻声说了句:“无碍。”
“六姐姐,这是争春楼为百五节新出的撒子,唤做——”陆玄羽接过酒倌送来的撒子盏,笑道。
“寒具,这是小店三娘以缅怀忠臣介子推,特地做的,望公子、姑娘喜欢。”酒倌笑道,引荐完这寒具便知趣退下了。
“缅怀忠臣介子推?”青衣公子伸手取过一块寒具,莞尔道,两颊梨涡浅浅,英气之中又透着几分娇俏,“秦少府也是忠臣呐,也该怀之……”
陆玄羽与顾安皆十分惊异地瞧着青衣公子,旁的黄衫小厮急忙上前,朝其使了个眼色,似提醒道:“公子……”
青衣公子立即恢复了常色,轻咬了口寒具,香脆可口,忙又多吃了几块。陆玄羽见其吃得如此快,忙朝曲小六笑道:“六姐姐,再不吃,可就白白便宜这小白脸了。”
曲小六这才伸手取了一块,瞥了青衣公子一眼,心中暗忖,这公子唇红齿白,笑之梨涡浅浅,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娇俏之姿,定是女子乔装而成。
寒具入口,碎脆如凌雪。
忽闻旁的一蓝衫公子起身,拿扇对着那说书人就是一顿痛骂:“你这说的什么破段子!他齐光是个什么奸佞人物?他门下弟子又是些什么好东西?秦衍不就是他齐光脚边的走狗!还敢以忠臣介子推相提并论,莫要折辱介子推了!”
“嘿,你这人怎地胡乱骂人!”说书人还未回话,青衣公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冲那蓝衫公子回敬道。
“我骂的是奸相走狗,又不是你!”蓝衫公子横眉怒对,扣扇指着青衣公子大喝道,全无了儒雅之气。一众人瞧着这二人吵了起来,尽是一副瞧热闹的模样。
“秦少府也是你能骂的?”青衣公子气恼不已,说着就挽袖子,抬脚就往蓝衫公子那边去,似有打架之势。
黄衫小厮见状,立即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家公子的胳膊,忧心劝阻道:“公子,不可。”
“这么为着奸相走狗说话,莫不也是走狗的犬牙?”蓝衫公子同桌的枣红长衫公子忽而也站了起来,冷笑一声,帮腔道。
一人帮腔,数人相和,皆齐声笑了起来。青衣公子被气得不轻,全然不顾黄衫小厮劝阻,挣着恨不得揍那群人一顿,方才解气。陆玄羽瞧了青衣公子一眼,不禁起身趟了浑水,眸眼如星子,折扇轻押,仗义执言:“他若为走狗犬牙,你又该是什么东西?”
“哼,这不是陆家小少爷吗?都说你亲爹刚正不阿,是镇里的陆青天,今儿怎地为走狗犬牙说话?也不怕辱没了你爹青天之名。”蓝衫公子冷哼一声,竟认出了陆玄羽是陆知县之子,不免弯酸了几句。
“我爹的为人,镇里镇外皆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我陆玄羽,是否辱没父亲之名,也轮不到你们这等人模狗样儿的东西评说。”陆玄羽本是打算笑劝言和的,岂知那王家公子不知进退,竟敢提及陆铭的名声,委实可恶,不免动了气,“人说书先生在此说书,是好是恶,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愿听走就是了,何用在此与个初来乍到的小公子计较?”
青衣公子见陆玄羽仗义相助,不免收敛了许多,坐回了原处,神色之间又平添几分得意,看向陆玄羽又多了几分感激与喜色。
曲小六仍坐在原处,吃着寒具,静静听着一众人争吵,不语。那些人说的,正是她心底所思所想,可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竟觉着有些难受。奸相走狗,世人皆知,何以无人可除奸佞?只在此争论不休。
顾安抱着一大包果子,在一旁瞧着,倒是忧心忡忡,悄然走至曲小六身侧,小声道:“六姑娘,少爷当众与人争论,只怕还没回府就传我娘耳朵里了,您是不是劝着点……”
曲小六瞧了顾安一眼,不动声色。这时,又听三五座外一公子哥起身,瞧着陆玄羽这桌人笑道:“如今奸相当道,走狗犬牙遍地,尔等读圣贤书而不辩奸佞,真是枉为七尺男儿!”
“诶,你这人骂了秦少府不够,还要骂齐相国……”青衣公子听了这话,怒火攻心,起身又欲动手,亏得黄衫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其腰,才将其拦住。
正当时,姜三娘将长竹著往桌上一搁,那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满堂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姜三娘这才朝着众人拱手,嫣然一笑:“争春楼是供诸位吃酒、听书、尝五味,可不是学堂,也不是比武场。诸位如若再论长短,就请自行觅处佳地!”
话音未落,姜三娘已大步流星而去。说书人见今日掀起如此轩然大波,断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得收了惊堂木和折扇,也悄然离去。
满座众人一片哗然,那挑事的几个公子也霎时不说话了,不大痛快地坐回了座上,痛饮了几盏酒,又恨恨瞪了陆玄羽几眼,方算了了。
青衣公子也坐回了原处,毕竟是他人地界,她一个外乡来的,总不好太过造次。曲小六忽然起了身,同陆玄羽道:“热闹瞧够了,走吧。”
“这就走了?”陆玄羽始料未及般瞧了曲小六一眼,忙同青衣公子拱手说着,就随曲小六出了争春楼,“告辞了!”
三人刚出争春楼没几步,那青衣公子和追了出来,唤住了陆玄羽:“陆公子!适才承蒙你仗义执言!”
“公子无须客气,我不过是看不惯那些自以为是的,以多欺寡。”陆玄羽客气地拿扇拱手笑道,便头也不回的潇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