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瓶煮豆软如酥

  曲小六回到陆府时,日头已过中天,顾大娘正忧心忡忡地在院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六姑娘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小安他爹也不知寻得着不?我该不该将此事禀给老爷呢?若是能借两个衙役帮着寻人也是好的……”
  顾大娘念叨着,正要出门去县衙,抬头就逢着踏过月门的曲小六,满脸土色立即转为喜色,一把拽着曲小六,喜上眉梢道:“六姑娘,你可吓死大娘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娘,劳你费心了。”曲小六见此情状,当即明白过来,不动声色抽回了自个儿的手来,面对顾大娘如此热忱,她总是有些无所适从,只客气道,“我出门时同顾大叔说了,去杨柳岸走走就回,让大叔、大娘担忧,实是我的不是。”
  “六姑娘说的哪里话,您没事就好!”顾大娘发觉了曲小六的疏远,也未多说什么,只紧紧握着自个儿的手,笑得分外和善。
  “大娘,我先回屋了。”曲小六有礼地说了句,便回了厢房,将自个儿关在屋里,除了用膳食,再未出过屋门半步。
  直至日傍西山,那念书归来的陆玄羽方敲开了厢房门。
  曲小六手里捧着一册书本子,想来这半日都在看书。陆玄羽进了屋,从身后变出一枝桃花,含苞待放地清供白玉瓶里,粉淡正可人。
  “听说,六姐姐今日跑去杨柳岸了,可是瞧见河堤两岸十里桃花,就不稀罕我这枝碧桃花了?”陆玄羽见曲小六坐在书案前,分外专注地瞧着书卷,竟毫不在意他的到来,不免又酸了两句。
  “没去,没瞧见。”良久,曲小六眼也未抬,方才淡淡回了句。
  “诶,那伞可还了?”陆玄羽见曲小六如此冷淡,唯恐其将还伞那要紧事给忘了,忙问道。
  “还了。”曲小六忽而放下了书卷,面容淡淡,然语气间隐隐平添几分不悦,“日后,你借的物什就自个儿还,别找我。”
  “这是怎地了?可是那应无恙同姐姐说了什么混账话?你莫搭理他,他那张嘴狠辣得厉害,从来吐不出什么好话,姐姐大人有大量,莫同他那奸商似的人物一般计较。”陆玄羽已然猜出了几分,他同应无恙相识三五年了,应无恙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一张嘴似总要气死个人方肯罢休。
  寂静,许久的寂静,只听得见翻书页的声音。曲小六没有说话,静静瞧着书,陆玄羽坐在一旁,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得双手支着下巴,眸眼如星子,静静等着曲小六。屋外不时传来几声春燕啼叫声,静谧而安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玄羽等得合上了双眼,似打了个盹儿,睁开眼,曲小六仍静静翻着书页。陆玄羽揉了揉眼,这才发觉曲小六看的书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所看的《女戒》之列,而是兵书,不由清醒了许多:“六姐姐,看的可是《武经七书》之一的太公《六韬》?”
  曲小六没有搭理,陆玄羽又自顾自道:“姐姐可真厉害,庄先生说这《六韬》博大精深、精邃富赡,可非寻常人能揣摩得的。”
  纵然陆玄羽已说了这般多的好话,曲小六仍如坐定老僧般,捧书细看,默然不语。这时,顾安在屋外轻轻叩了门环,轻声唤道:“少爷、六姑娘,老爷回来了,让你们去左室用膳呢。”
  “好,这就来!”陆玄羽忙应着,起身将那枝清供桃花拨歪了些,顺势夺过了曲小六手中的书册,随手扔在案前,眸眼如星子,大声笑道,“六姐姐,我爹请您用膳了!”
  曲小六手中已然空了,这才抬头瞧了眼窗外,不觉夜色已临,清风阵阵,仍有些寒凉。她起身理了理衣襟,这才跟着陆玄羽去了左室。
  这日晚膳,顾大娘做了几个家常小菜,有柳叶韭、碧涧羹、脆琅玕等菜茹摆了满桌,最后上了一釜热腾腾的豆粥。不过是寻常豆子和粳米熬成的粥,可曲小六吃着却觉十分酥软香美。
  陆玄羽瞥见曲小六多吃了几口,不免又寻着了话茬,拽住了正欲离去的顾大娘,笑道:“今日做的这豆粥分外爽口,顾大娘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古人有句诗最是配此粥: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哪里是大娘手艺好,还是小少爷夸得好!”顾大娘捧着木盘笑道,面上虽是如此说,可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这不是百五节将至,前些天做青粳饭的粳米有余,大娘就用来和着豆子熬了粥。”
  “对呀,过几日就是百五节了,那是不是又该准备做寒燕儿了?”陆玄羽一面喝着豆粥,一面问道。
  “小少爷这么一说,还真是,该采撷些杨柳枝备着了。”顾大娘经陆玄羽这么一提醒,当即记起了这档子事。
  “过几日,先生要回乡祭祖,书院要休沐两日,我可以和顾安一起帮顾大娘采撷杨柳枝,六姐姐也去吧。”只要不留在家中念书,无论外出干什么活,陆玄羽一向都是十分热衷的,譬如幼时曾闹着要替顾大娘去闹市买菜,还受了家法惩戒,在祠堂里跪了半日,方才罢休。
  顾大娘不敢应话,抬眼瞧了陆铭一眼,便悄然退下了。陆铭夹了几根柳叶韭,青白滑嫩,还未入口,瞥了陆玄羽一眼,一本正经道:“折杨柳枝的事,有顾安去就行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在府里好好念书才是,过两年该应考了。还有,你六姐姐身子娇弱,怎能跟着去采撷什么杨柳枝?”
  “我这日日念书,都快念成书呆子了,好不容易休沐两日,你还要我关在屋里念书,岂非真要念成书呆子不可?再说了,我也不想考什么科举。”陆玄羽喝了口豆粥,听着‘念书’二字就头大,不免发了几句牢骚。
  “你小子又胡说什么!你这念书不考科举,像话吗?”陆铭搁下竹著,脸色一沉,眼看就要动怒。
  “姑父,我整日待在屋里也无事,如今天儿暖了,也想多出门走走。采撷杨柳枝,我能帮忙的。”曲小六慢悠悠搁下小粥勺,这才开口打破了桌上有些冷凝的氛围。
  陆铭听得曲小六如此说,两撮八字胡微翘,干笑了两声,语气缓和了些道:“小六,你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把陆家当成自个儿家,不必多虑,哪里能让你出门去干这些……”
  “姑父,我是真想去。”曲小六忽而起了身,分外认真地又同陆铭说了一道。
  “也好,那就让小羽陪着你一道去。这天暖了,草也青了,出门就别光是折杨柳了,去十里梧桐落走走,踏踏青,别闷着了。”陆铭别过头又瞧了陆玄羽一眼,似一霎想开了一般,忽而如此说着,又提起竹著吃了口碧涧羹,喝了口豆粥,清淡又馨香,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这才是我亲爹该有的样子!”陆玄羽听了这话,自是乐坏了,忙放下粥碗,拿起竹著为陆铭将桌上菜茹夹了个遍。
  曲小六瞧着陆玄羽为陆铭夹菜的情景,怔了怔。陆玄羽当即夹了块脆琅玕放其碗里,咧嘴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道:“六姐姐,你也吃,多吃点。”
  曲小六低着头,吃着甘脆爽口的脆琅玕,右眼角颤巍巍的血泪好似要落下了一般。莫名心头一暖,身处其间,虽无半点血脉干系,却也觉着很是温暖,好似很多年前,遗失了的那份温情,又寻回来了。
  注:“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出自宋代苏轼《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