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蒌蒿满地芦芽短

  折出轻水巷,二人本该往东穿过大街回陆府,可陆玄羽却带着曲小六往南穿过了大半条街。一路上,夜雨绵绵,行人匆匆,陆玄羽撑着青布伞,虽是年纪稍小,却足足高了曲小六半个脑袋,手中青布伞有意无意倾向曲小六,细雨轻轻落在陆玄羽肩头,有些凉,却也温柔。
  走出街口,愈往前行,愈觉灯火通明,街市也热闹了起来。初见几间酒楼客栈人来客往,随后又见贩夫走卒,支了布棚子、打着大布伞、带着斗笠于街头叫卖,多是卖吃食的,多是和菜饼、胡桃、山楂、糍糕、香糖果子之类。
  也有少数几个小摊卖的时令蔬茹,借着灯火幢幢,春韭、青芹、蒌蒿等皆是新采来的,脆嫩叶子沾了雨露未干,青翠欲滴,分外鲜美。又有家支起大黑布伞的,置了口釜在旁,浓汤滚滚,贩夫捉着什么活物忙个不停,但听那人叫卖道:“博死吃河豚嘞!”
  “这就是芙蓉镇最有名的小南市,白日里就跟轻水巷一般死寂,可一入了夜,不论风里雨里,那可是通宵达旦,热闹非凡。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捞得着。”陆玄羽一面逛着,一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清朗嗓音盖过了街市喧闹,“可惜上元节,你在府中将养身子。不然,你就能一睹上元灯节之盛况了。那才是真热闹,这条街从街头至结尾悬满了五彩灯笼,还有爬竿子的、吞铁剑的、操傀儡的、耍百戏的,可有趣了……”
  曲小六与陆玄羽并肩走在街市中,静静听着陆玄羽滔滔不绝的话语,好似个孩童一般烂漫无邪。濛濛细雨打在青布伞上,悄无声息地,仿佛一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青衫少年郎,也是这般无邪地同她讲着重重朱门楼阁外的热闹街市。
  她也曾如个孩提一般,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逃出那重重朱门,去他说的热闹街市里走走。如今逃离了重重朱门楼阁,走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中,人来人往嘈杂又热闹,她却觉心头如此沉重,好似千斤一般压在心头。
  她不知道这条街能走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盛世般的太平,她还能享有多久?耳边是陆玄羽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他说的什么,曲小六一句也未听进去,不知为何却觉得很安然。
  也许,只是因为,此时的陆玄羽毫无城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这样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年郎,任凭谁人都不会不喜欢。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似要到尽头了,两侧街巷一霎暗淡下来。陆玄羽忽而顿了顿,别过头瞧了曲小六一眼,灯火阑珊,眸眼如星子:“六姐姐,一会儿回到府里,你可千万别说去了轻水巷,更不能提应无恙这三个字。只说,我带你去了城郊杨柳岸,又来了小南市。”
  “这是为何?”曲小六似懂非懂地瞧了陆玄羽一眼,小心翼翼问道。
  “轻水巷多是棺材纸钱铺,顾大娘总说那地儿不吉利,教我不要去。先前为了这事儿,她还同我爹告状呢,说我整日同些不学无术之人厮混,恐误了前程。”陆玄羽有些孩子气似的说着,打伞与曲小六往东街走去,“我爹那个人呀,处理起公事那是刚正不阿,可一回到府中,那活脱脱就是个昏官,顾大娘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是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嫡亲儿子是捡来的。所以,轻水巷和应无恙,是咱俩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我不提就是了。”曲小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终是应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人的秘密,不足与外人道;有些人的秘密,一旦揭开,却足以致命。
  显然,曲小六是后者。
  曲小六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六姐姐,我跟你说呀。应无恙那人,性情是有些古怪,不过实实在在是个有趣之人。日久,你就知道了。”陆玄羽见曲小六神色凝重,不免又替应无恙说了两句好话,以此证实自个儿并未结交不学无术之流。
  曲小六虽未作声,心中却暗忖,那古怪的棺材铺,她是不想再去,那个古怪的人,也不想再见。免得生出什么乱子,如今她亦是寄人篱下,万不敢多事。
  “诶,对了。咱镇上还有一处争春楼,那楼里说书的和酒食可谓双绝,改日得闲,一定要请你去瞧瞧……”陆玄羽一路之上,那张嘴就没有闲下来过。
  听着陆玄羽说叨了一路,陆府近在眼前了,不知不觉细雨渐渐停歇,屋檐疏雨三两声,陆玄羽仍撑着青布伞,不自知。
  刚到小甜水巷口,便见陆府门前有道高瘦人影,四下张望着。红灯笼高高挂起,映见那人面容清秀,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远远见了归来的陆玄羽和曲小六,便踩着青石坑里的积水,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少爷,六姑娘,你们可回来了。”少年郎是陆玄羽的书童,名唤顾安,父亲是府中管家顾庸,母亲为人尊称顾大娘。顾安是打小陪陆玄羽长大的,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陆家父子也从未将其当下人看待,只是顾家父母甚是本分,一直教导顾安谨守本分,不可逾越主仆身份。顾安自幼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尤为顺从。
  这日,下了学堂,陆玄羽要陪曲小六外出散心,教他先回府,他就傻愣愣地回来了。这下可好,天黑落雨了,少爷和姑娘都未等回来,倒是把老爷等回来了,这不老爷忧心忡忡的,他那老娘又支使他出来等着了。
  等得雨都停了,可算等回了这不修边幅的小少爷,顾安松了口气,一面接过陆玄羽手中的青布伞,一面在陆玄羽耳边小声提醒道:“老爷回来了……”
  “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我家那整日醉心公务的老头子这么早就回来了?小南市都还未收摊呢。”陆玄羽惊诧地瞧了顾安一眼,似乎听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一面穿过了影壁,一面往中庭走去。
  “我也纳闷呢,今日老爷还未至戌时三刻就回来,素日就是亥时尽了,也未必见得着老爷回府。”顾安小声嘀咕着,也为陆铭这反常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话音未落,陆玄羽忽而回头瞧了曲小六一眼,那神色颇为古怪。曲小六怔了怔,恍然明白了其意,忙摆了摆手道:“这和我可没什么干系。”
  “那可难说了。”陆玄羽忽然变了脸色,有些不大痛快地嘀咕了一句,穿过小石径,任凭两道草叶尖擦过衣角,滚落的雨露湿漉漉的。雨后夜风微寒,一滴雨露钻入了鞋尖,冰凉刺骨。陆玄羽瞥了眼曲小六,终是不忍心地提醒道,“仔细点,这雨可凉了。”
  曲小六闻言,心头莫名一暖,不禁莞尔,右眼角那滴血泪颤巍巍似要落下一般,妖冶而明媚。只惜夜色沉沉,无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