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池馆榆钱夜雨新

  怀里的大白猫依偎着男子,双眼微眯,有些慵懒。这时,大白猫忽然睁开了眼,瞪圆了碧眼珠子,瞥了一眼门口。
  一道颀长身影投下,随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紫色长衫卷风携雨而至,长发以同色发带半束脑后,眸眼如星子,还未踏入门,已朗声大笑道:“六姐姐,可也是寻着粥香入了此间?我本思量姐姐会忌讳这些,方与你定在了春榆树下相候。”
  原来这少年郎与素衣女子乃是熟识,女子瞧了少年郎一眼,又扫了那白袍男子一眼,还未答话,又听得这少年郎笑道:“应掌柜今日又煮什么好吃的?”
  说这话时,少年郎已走近了几案旁,伸手拿过小木勺搅了搅釜中粥。那被称作‘应掌柜’的白袍男子没有搭理少年郎,脸色似乎不若先前好看,伸手熄了炉火,顺势夺过小木勺,又取了只梅子青浅口碗,盛了半碗粥,青钱白粥煞是可观。
  少年郎见状,也取过两只碗,毫不客气的盛了两碗粥,一碗递给了素衣女子,见女子拘谨不接,这才起身,将一只小木勺放入了粥中,一起递给了女子,笑道:“这位就是离合棺材铺响当当的掌柜,应无恙是也,他煮的榆钱粥可好吃着呢。你快尝尝。”
  女子捧着粥碗,这才挨着少年郎缓缓坐了下来,有些小心谨慎地抿了一口粥,入口当真是润滑喷香,自从来到这芙蓉镇,还是头一回吃这般好吃的粥。
  “没骗你吧。”少年郎一面吃着粥,一面瞧着女子那微微惊诧的神色,很是满意的笑了。抬眼瞧向应无恙,又笑道,“诶,这是我曲家六姐姐,曲小六。初来乍到,应掌柜可要多照应着点儿。”
  芙蓉镇原本没有曲姓人家,倒是听闻知县陆铭之妻,出自于落梅城曲家。这少年郎正是芙蓉镇知县陆铭之子,陆玄羽。而这位曲家六姑娘,则为陆夫人曲氏表亲。
  应无恙碗里的粥还未吃完,已将粥碗搁下,抱着大白猫,伸手逗弄着,长叹一声道:“小黑呀,如今连你都知道帮着招揽生意了。可有些人呐,还不如猫呢,整日就知道蹭吃蹭喝,如今还拖着家眷来蹭吃喝,天下可有这般道理?”
  “六姐姐,要不再添一碗?这釜里还有呢。”陆玄羽自知应无恙口中所指,却不甚在意,吃光了一碗又自个儿添了满碗,又几口吃个精光,见釜中已然空空,这才心满意足地搁下了碗,抹着嘴角笑道:“我近日新念了句诗,恰合了应掌柜如此雅兴,‘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说的也不过如此了。”
  曲小六瞧着应无恙的脸色有些难看,忙放下了粥碗,干笑了两声,附和陆玄羽道:“你这会儿子倒会吟诗了,回府怎不见你在姑父面前卖弄几句,也不至于日日挨训呀……”
  “你们俩姐弟,吃了我的粥,还在我棺材铺里唠,这是置我这掌柜的于何地?”应无恙瞧着陆玄羽这小子本就头痛万分,如今又带了个不知死活的,竟敢顺着陆玄羽顾左右而言其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怀里大白猫似乎也察觉到了主子的怒气,竟翻身挣脱了应无恙的怀抱,轻身一跃上了旁的寿材顶,端坐其上,歪了歪脑袋,十分俏皮可爱。
  陆玄羽见应无恙似乎生气了,忙冲他赔了个笑,露出尖尖小虎牙。应无恙瞥了一眼,起身摸了摸大白猫的脑袋,方又道:“我这出门才几日,这寿材积了灰,也没个人扫扫。小黑呀,你这身白毛,没事就别上来蹭了。”
  大白猫似听懂了主子的话,竟一霎跃下了寿材,乖巧安静地坐在主子的脚边。
  “你这铺子前面,车来马蹄扬的,可不积灰多嘛?我下了学堂,偷闲就来替你扫扫。”陆玄羽干笑了两声,瞥了曲小六一眼,忙又笑道。
  “你可是堂堂陆知县府上的少爷,我这小小棺材铺,岂敢劳你大驾?”应无恙说着话,动手收拾起几案上釜碗残羹,话里自是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我这山野之人,煮的也是粗俗之食,日后小少爷还是少吃得好,我这阴森不吉利的棺材铺,也还是少来得好!”
  曲小六见应无恙这脸色,不敢作声,静观其变。
  “你不是去临安讨债来着?如何?可讨回银子了?”陆玄羽不以为然,咧嘴露出尖尖小虎牙,眸眼如星子,起身顺手捞起了应无恙脚边的大白猫,抱在怀里。大白猫似乎不大欢喜,伸出爪子挠了挠陆玄羽的衣襟,陆玄羽咂了咂嘴道,“百五节将至,清风楼又要出新菜了。”
  “你以为讨债这般容易?你说说,你堂堂陆知县家的少爷,在争春楼没脸没皮地蹭了我家小黑的山海兜吃,还赖上我这破落棺材铺了?如今连碗米粥也要蹭,你可知小黑已经整整三日未食小猪肝了。”应无恙以蓝布漫不经心地抹干净了几案,不禁又翻出旧账,数落起陆玄羽来。
  大白猫似乎也听懂了主子的话,竟睁大了圆溜溜碧眼珠子瞧着陆玄羽,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而曲小六听着这二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是一头雾水。
  “那你倒是赶紧讨债回来呀!你这笔债,可从昨年冬月讨要,这都快到寒食了,那欠债不还杀千刀的,竟还能比本少爷无赖不成?”陆玄羽似乎比应无恙这债主还着急,忍不住唾骂道,“到底是谁呀?这般不要脸!”
  大白猫有些嫌弃地瞥了陆玄羽一眼,似怕其唾沫星子飞溅脏了白毛,竟翻身挣脱了陆玄羽的怀抱,轻盈落在了曲小六裙边,打了两个滚,露出圆滚滚胖乎乎的肚皮。
  曲小六蹲下了身子,轻轻抚着大白猫的后背,令其翻了过来,微眯其双眼,十分享受的模样。这时,听得应无恙轻轻吐出二字:“齐光。”
  这两个字,落入曲小六耳中,却犹如千斤重一般,压得她险些喘息不过来。抚着大白猫的手指忽然顿住,又听陆玄羽问道:“齐光?就是当今那个权倾朝野的相国齐光?”
  “这世上如此臭名昭著的齐光,难道还有第二个?”应无恙的低低笑了,笑声里透着嘲弄与轻蔑。
  “这个杀千刀的奸相!从前只听说,是个卖国求荣、结党营私的大奸臣,不料竟连买副棺材板也赖账!”陆玄羽闻言,十分愤慨,又觉很是滑稽。这堂堂相国焉能欠债不还?还是买寿材欠债,他回过神又问了句,“不过,这奸相欠了你多少银子?”
  “三万两。”夜色渐起,应无恙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盏油灯,轻吹火折子,一点烛火跃然幽微,映着偌大的棺材铺,明明灭灭地愈发阴森渗人。
  大白猫歪头瞥了眼灯火,忽而轻身一跃,窜入了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曲小六施施然起了身,淡淡道:“齐光是大奸臣,应掌柜是大奸商。”
  “六姐姐说得极是!”陆玄羽闻言,忽而反应过来,随声附和,好笑道,“你这棺材铺里所有棺材板加起来,就是卖了你这棺材铺也值不了三万两,难不成卖给奸相的那副棺材板,是真金白银打的?要是一副破木板子三万两,这换了我,我也赖账。”
  陆玄羽说着,随手拍了拍旁的一副棺材板,沾了一袖灰,不免又拂了拂衣袖。应无恙笑了笑,英俊脸庞映在灯火中,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你若躺在这副棺材板里,自是不值几个钱;可若是齐光躺进去了,这副棺材板可就身价不菲了。他齐光是什么身份,你陆玄羽又是什么身份?”
  “天色不早了,小羽,该回府了。”曲小六怔怔瞧了应无恙一眼,别过头看向漆黑天色,忙冲陆玄羽道。
  “啊,对对对,得赶紧回府了,不然那老头子就该数落我了。”陆玄羽说着就往门外走,一面走一面回头道,“应无恙,你下回去临安府讨债,带上我,对付这种欠债不还的无赖,本少爷有的是法子……”
  走出门,夜雨未休,借着远处灯火,脚边青石板湿漉漉的,坑坑洼洼里积了水。巷口那株春榆树的枝叶摇曳在风雨中,榆钱簌簌落了满地,深巷里不时传来几声犬吠,飘荡在风雨淅沥声里。
  “六姐姐,别急。”陆玄羽别过头,见曲小六身子单薄,忙又折回了棺材铺里,夺了墙角的一把青布伞,就往外跑,留了句话,“借伞一用,改日还你……”
  “你小子用什么伞……”应无恙追出门口时,陆玄羽已和曲小六撑着伞走远了,灯火阑珊里,依稀瞧得那抹消瘦的背影,好似何处见过一般。
  注:“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出自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百五节”即寒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