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杯盘粉粥春光冷

  次年春,芙蓉镇,东风解冻。
  轻水巷口的春榆树,青黄榆钱缀满了枝头。东风微拂,似漫天飞雪般,落了满地。女子立在春榆树下,似细榆枝扶风般纤弱,茶色披风微微扬起衣角。
  串串榆钱摇曳在风中,她踮起脚尖,伸手欲折头顶的榆树枝,娇弱的身子显得有些吃力。正当她好不容易拿住榆树枝八九寸处,忽凭空伸出一只清瘦而满是老茧的手,自上而下摘去了片片榆钱。
  女子回头不知身后何时冒出个男子,自是一惊,松开了榆树枝,往旁边躲了半步,身子已然抵在了白墙上,靠着白墙又往旁边挪了几步,与那男子拉开了距离,女子这才长舒了口气。
  而那人似乎不甚在意,仍十分专注地摘着片片榆钱,并不觉着方才所为惊扰、唐突了别家姑娘。女子静静瞧着那人,着了身宽大白袍,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身形清癯,模样倒是英俊得很,只是如他这般年轻男子采摘榆钱的,倒是头一回见。
  女子盯着那男子,一时瞧得出了神。男子忽而抬眼,正是桃花眼迷离,四目相对刹那,女子惊慌地低下了头,自知如此瞧着一陌生男子,十分无礼。
  那双桃花眼忽而含笑,眯成了两道弯弯月牙儿,满眼风流。女子娥眉微蹙,右眼角下一滴血痣,颤巍巍似要落下了一般。正是手足无措之时,一只大白猫自树梢轻盈跃下,似榆钱一般,悄然落在了素衣女子的裙边。
  不知来路的大白猫伸出短短的爪子,似玩闹般挠了挠女子的裙角。女子忽而松了口气,蹲下了身子,伸手轻轻摸了摸大白猫的脑袋。大白猫似乎很喜欢女子的爱抚,收起了短爪子,昂起头眯着眼,似乎在对着女子笑一般,很是讨喜。
  女子逗了大白猫一阵,抬头扫过春榆树下时,采摘榆钱的那人一霎不见了踪影。女子不免有些惊奇,四下张望了一阵,脚边的大白猫似乎还意犹未尽,竟赖在女子裙边打了几个个滚,露出胖乎乎圆滚滚的肚皮。
  女子新月眉弯,垂眸含笑,正欲再逗弄大白猫一番,岂知那大白猫却碧色眼珠子一睁,轻身一掠,朝着巷口旁的一间不起眼的铺子跑去,依稀瞧得一道荼白身影,自门口一闪而过,有些像那个古怪的白袍男子。
  女子这才多瞧了那间铺子一眼,老旧的门板,朱漆落尽,两开间偏只开了一间,天色昏沉,映得那铺子门口更加阴沉,一眼望去竟瞧不出这铺子贩卖些什么玩意儿。屋檐下悬置一块招牌,以小篆刻下‘离合’二字,教人瞧得愈发扑朔迷离。
  悄无声息的,细雨飞丝拂过了脸颊,不疾不徐地,变成了濛濛细雨。凉风袭来阵阵寒意,素衣女子慌忙起袖轻挡风雨,疾步躲到了那间铺子的屋檐下。漫天榆钱和细雨,随风纷飞,落了满地。
  女子落袖扫了扫披风沾的雨丝,额前青丝湿漉漉拨在耳边,身后传来阵阵轻快的猫叫声,似呼朋唤友般:“喵,喵,喵——”
  女子回过头去,恰见那只大白猫站在铺子里,四下陈设老旧而灰暗,衬着大白猫尤为白胖。大白猫见了女子,丝毫没有迎合之意,站在远处歪着脑袋,十分可爱。女子亦没有再逗猫,而是悄然走入铺子里,怔怔瞧着一副副寿材。
  原来,这家铺子做的寿材营生,是间棺材铺。
  店堂十分宽阔,前前后后陈列了大大小小七八副寿材,四面除了两扇门,再无半扇窗,有些阴森森的,身在其间,门外阵阵风袭衣衫冷,不免有些渗人。一个柔弱女子踏入如此阴森之地,本该心生畏惧。
  可素衣女子身处其中,偏畏惧不起来,非但畏惧不起来,竟还觉着有些离奇。因为当中两副寿材旁,设了方似香案般的几案,年久已瞧不出是何木质,案上置了个红泥小炉,炉火幽微,煮着一口双耳黑陶釜,冒着热气滚滚,依稀散着淡淡米粥香味。
  炉旁摆着几只梅子青浅口碗,一只盛着青嫩榆钱,一只搁着小木勺。一旁守着方才摘榆钱的古怪男子,恰倚于一副寿材边上,似有意藏在门外洒入的天光后,然那一身缟素般的衣袍偏又如此惹眼。
  女子杵在当中,忽觉进来得有些冒失,转身欲走。毕竟,从未有人胆敢在寿材旁煮食。寿材乃是人身后归身之处,如此行径可谓对死者大不敬。奈何她终归只是途径,不敢劝诫,又不可多留。
  忽见那只大白猫纵身一跃,落在了女子身侧的一副寿材顶上,女子心中不禁暗忖,这古怪的棺材铺,养的猫也古怪。
  更古怪的还是那个白袍男子,走近抱起那只大白猫,轻声笑道:“还是小黑乖,如今连你也知道招揽生意了。”
  女子迈出门口的一只脚不禁收了回来,回身纳罕道:“你这明明是只白猫,怎地唤它小黑?”
  “这世间多的是颠倒黑白之人,我家白猫名唤小黑,又碍着谁了?”白袍男子笑了笑,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眼神迷离,似是玩笑,又似认真。他一面说着,一面摸了摸大白猫小黑的脑袋。
  那大白猫似得了宠一般,往男子怀里蹭了蹭。
  女子闻言,一时语塞,这人虽是有些古怪,可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这世间颠倒黑白之人,何其多!
  “此处寿材不论大小贵贱,一副五百文,任卿采选。”白袍男子抱着大白猫,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女子又是一怔,愈发觉着此人行径古怪,明明是做寿材营生的,偏像是贩卖果子一般随意无畏。不禁心生疑虑,眉头微蹙,指着西面第三副寿材道:“那副楠木朱漆、福字当头的,也是五百文?”
  白袍男子点了点头,抱着大白猫坐回了几案旁,一手抱着猫,一手取过小木勺搅了搅釜中粥,似笑非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寿材是一定要备上一副的。姑娘年纪虽轻,可这寿材是越早备下越好。如今世道乱得很,过了今夕不知明朝事,谁又可保得自个百岁无虞?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可要寻得如我这棺材铺里这般贵重又便宜的寿材,那就难了。相逢即是缘分,走过这家店可就没了。”
  女子也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这人话说得十分直白,如若他人听了定要唾上几口,他这劝人早备寿材,一如咒人早亡。好在女子不甚在意,倒觉这话颇有几分道理,瞥了眼寿材顶上,摇头敛色道:“你这寿材搁置在此,没有半载也该有月余了,积灰已久,可不似好卖之象。”
  白袍男子闻言,却也没有露出难堪脸色,反是眸中含笑,伸手取过小木勺舀了半勺粥,见粥稠米烂,这才将半碗青嫩榆钱倒入了热气滚滚的粥里,又均匀搅拌了一阵。女子一霎明白过来,这人摘榆钱原来是为了熬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