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姻亲好

  成德镇州,赵王府。
  王镕最近有点心力交瘁,他祖母过世,赵王府忙着操持丧仪,本就累心,只是万万没想到消息散布出去之后,各路诸侯藩镇节度使纷纷遣使来镇州吊唁。
  以成德的地理位置,加上王镕的为人,他看着无欲无求,实则是做惯了墙头草,哪边强一些他就往哪边倒。其实说起来这种立场不坚定的举措真的不能完全怪他,乱世起豪杰生,他并不想当豪杰,只求能太太平平的将祖上传下来的基业稳妥守住而已。
  成德地处梁晋边上,西靠晋王李存勖的河东,南接大梁魏博,北靠刚被梁帝封作北平王的王处直,东边挨着的也是投靠大梁,被封作燕王的刘守光——真所谓夹缝求存,他不去主动找别人麻烦,架不住别人来找他茬。其实他也知道,看着是同盟,也许第二天就能翻脸,无论是对阵还是联盟,其实严格说起来都是敌人。
  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们,最终目的都是想要吞并成德。
  就如同现在,姓朱的称了帝,实力大涨,此消彼长下河东却是节节败退。大梁势头太猛,当时他没办法,只能托人去汴州说情,表示愿意臣服梁帝。
  于是向梁帝称臣,得了个赵王虚衔,他这个赵王呢,也就顺势把成德正儿八经改做了赵国。
  说是赵王,说是俯首称臣,实则成德军的军权还是把控在王镕自己手中,且赵国并不曾向大梁纳贡。
  老朋友兼老对手李克用去年死了,眼看着河东要败亡了,他甚至没有派人去吊唁以表慰问。那时候真没想到李克用的儿子这么能干,居然在三垂冈把大梁的刘知俊给打得落荒而逃。这之后刘知俊被派去做了西路行营都招讨使,朱晃这人疑心重,刘知俊也怕皇帝因此猜忌他,君臣二人猜来猜去疑来疑去的最终结果就是翻脸成仇。
  朱晃让康怀贞带兵打刘知俊,结果康怀贞输了,刘知俊势单力薄怕再挨打,索性投了岐王李茂贞,李茂贞封他做了彰义节度使,镇守泾州。
  王镕祖母过世,四方吊唁使者入镇州,哪边来人王镕都不会惊诧,唯独没想到大梁使者来了,河东晋王的使者也来了。
  这可真是让王镕吓得胆颤,倒不是惧怕李存勖,而是担心朱晃会多想。毕竟朱晃疑心病重,多猜忌,心狠手辣在经历过刘知俊被逼叛变一事后,已经成了公认的事实。
  朱晃称帝前,大梁崛起,风头一时无二,万万没想到伤筋动骨的一大败仗会是败在了李存勖手上。也就是从潞州城丢失,三垂冈落败起,朱晃觉得诸事不顺起来。
  王镕甚至已经能预见到朱晃得知河东使者来赵后会是什么反应。
  一场丧事办下来,王镕消瘦了一整圈,既不敢对河东使者不客气,又不敢对他们太客气。
  尽管谨慎如此,丧礼结束后,梁帝果然发谕旨过来申饬,言辞凿凿的质问赵王是否与李存勖私下有所勾结,训诫他不要朝秦暮楚。
  王镕气得不行,当着天使的面又不能当场发作,只收了谕旨后,命人带去给他的长媳。
  王镕长子王昭祚,娶的妻子是朱晃的女儿普宁公主。
  王镕早年娶妻李氏,因着当时他寡母何氏管束得严,内宅媵妾并不多,所以膝下子嗣也少,长子王昭祚与次子王昭诲二人年岁更是差了好些年,直到何氏过世,王镕才广纳侍妾,放纵奢靡。
  按说王昭祚作为王镕独子多年本该是个得宠的,但成也是独苗,败也是因为这唯一份的独。十年前,墙头草的王镕被朱晃压着打,没奈何只得降服,把独子送到当时还是称作汴州的开封为质。所以王镕这个长子可说是在朱晃眼皮底下长大的,最后过了十年,因为墙头草的阿爷晃来倒去,终于再次臣服梁帝,王昭祚算是苦尽甘来,不仅被放回了镇州,还娶了大梁的公主。
  回归后的王昭祚发现在镇州日子过得并没比开封好多少,他年幼被迫离家,和爷娘亲情淡薄,亟待修补,然而他偏又做了朱晃的女婿,这份殊荣没让他在镇州显得荣耀,反将他陷入更加尴尬境地。
  王镕觉得朱晃嫁女是为了联姻,更是为了监视自己,而自家的儿子这十年来也许早被朱晃蛊惑了去,如今大了怎么养都不可能贴心了。而王镕的妻子李氏则更是觉得左右为难,儿媳是大梁公主,地位尊崇,既冷不得又热不得,捧不得打不得,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儿媳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
  既然亲近不得,索性就敬贡起来吧。
  王镕另择府邸充作公主府,把长子一家子给迁了出去,李氏连晨昏定省的俗礼都给免了。
  而另一边,普宁公主朱三娘内心其实也很苦闷,她阿爷对于生养女儿并没有多少亲情可言,小娘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用来联姻的工具。她们这些个半道晋升的公主们,婚姻嫁娶从来都不能随自己心意。
  前几年她长姊被嫁给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的长子罗廷规,婚后长姊抑郁寡欢,远嫁邺城后不过月余竟一病不起就此身故。
  那会儿罗绍威帐下的魏州牙军骄悍,不受控制,罗绍威暗中向朱晃求援,朱晃打着给长女吊唁设祭的旗号,偷偷派了一千多将士混杂在工匠役夫之中混入魏州,联合罗绍威的军队将魏州牙军七千多人,不分男女老幼尽数诛杀干净。
  这之后,朱晃追封了大娘子为安阳公主,转身把四娘子金华公主嫁给了罗廷规做续弦。
  这个姊夫兼妹夫的罗大郎君,朱三娘虽未谋面,但想来当真不是良配,三年前她被阿爷赐了公主封号,下嫁给王昭祚时,尚有怨念,但随着四娘被许嫁到邺城后,她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虽说如今她随着王大郎回了镇州,日子不比之前在开封时舒坦,甚至像眼下这般尴尬的时刻经常会发生,但是只要想想嫁到罗家的四娘子,朱三娘觉得再苦再难都不是事。
  毕竟,王昭祚身份地位再尴尬,他占在长子的位置上活得还好好的,罗廷规三年里连取了两位公主,结果自己却把命给弄丢了。
  王昭祚在看谕旨的时候,朱三娘正在看四妹写来的信,所以不曾留意到王昭祚羞臊得满脸愧色。
  他在开封生活了十年,性格早就被养得没什么主见,梁帝对他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左边是阿爷,右边是岳丈,他夹在当中,真真是左右为难。
  “三娘。”他习惯性的去跟妻子商量。
  然而普宁公主神情却是恍惚的,她心思还留在四妹给她写的书信里。
  “大郎……”她喃喃的说,“四娘为什么会说,大姊的仇报了?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王昭祚不明所以,待妻子迟迟不曾应时,不觉抬头,赫然发现妻子面色苍白,泪湿双靥。王昭祚顿时骇住了,慌道:“三娘你莫哭,爷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能支吾出个道理来。
  普宁公主回过神,发现郎君想左了,她又不便解释自己失神的真实原因,只擦净眼泪,强笑道:“翁姑的意思我明白。”
  王昭祚性情偏软,或许没什么大出息,但只要想想大姊和四妹,自己嫁的这个郎君也就没什么不好的了。
  王镕虽对他们夫妻有意见,但儿子随父,王镕也不是什么强势的人,她要真硬气起来,王镕除了给她添点堵之外,并不会真敢拿她怎样。
  其实她想的一点没错,王镕前脚命人把谕旨拿去给儿媳,后脚就悔了,再过了几日,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一回事情的源头还得从赵国东面的燕国说起。
  燕国与赵国毗邻,新晋的燕王就是那个囚禁父兄的逆子刘守光。年初刘守光打败刘守文后,彻底拿下了卢龙,兼有幽州、沧州两镇,这之后为了防止势大的大梁再派兵打幽州,刘守光审时度势的向朱晃称臣,并且讨到了“燕王”这个爵位。
  作为夹在燕、梁、晋三大强藩之间的靠当墙头度日的赵国,王镕的日子过得真不轻松。晋王派使者有拉拢之心,他为此心颤,生怕得罪梁帝,正左右为难呢,冷不防后门又烧起来了。
  刘守光坐稳了一方诸侯,正当春风得意,势如猛虎,自然而言就把下一步战略地盘扩张的目标瞄准了毗邻的赵国。于是,王镕接到了线报,刘守光发兵南屯涞水,看样子是要准备偷袭赵国。
  王镕急了,真应了那句病急乱投医,普宁公主这会儿站了出来,安抚他说已经写信去洛阳禀告父皇云云。王镕这才把心稍稍定了下来,要说赵国地盘虽小,却能凭骑墙头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福祸双依的原因依然还是应了那句强藩鼎立。
  三国包围下的赵国,恁谁都虎视眈眈想啃下这块肥肉,但同时又警惕防备着这块肥肉不能让别人叼走。
  王镕多年夹缝生存颇具经验,刘守光南下的动作给了朱晃一个正大光明进入镇州的契机,朱晃派了供奉官杜廷隐、丁廷徽前往镇州,名义上打的协助赵王守城的旗号,又从魏博调兵数千人驻扎在深州和翼州。
  和王镕这个亲家比起来,朱晃与魏博罗绍威的关系显然更亲密。
  王镕并不是不清楚引狼入室恐有后患的道理,他也没真傻的去相信朱晃是真心为自己好,只是情势所逼,他不能跟大梁撕破脸。王镕的这种默认妥协,令驻扎在深州的赵国大将石公立感到分外焦心,赶着魏博兵来没来前,他派人赶往镇州上书,希望王镕能够拒绝杜廷隐、丁廷徽,然而石公立最后等到的消息却是让他从深州撤军返回镇州。
  石公立撤军出城时,拔刀直指城门,痛心疾首:“姓朱的灭了大唐社稷,三尺小童都知其为人,可我王却还执迷不悟,仗恃姻亲之好,指望他存善心。如今这般行事,无异开门揖盗,后悔何追,此城数万生灵,生为俘馘矣!”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却又无可奈何,直恼恨得将刀投掷入地,潸然离去。
  石公立这一离去,满城百姓惶然不安,有能力的纷纷举家逃出城外。
  其实王镕心里并不是真如石公立所言的那样全然糊涂无知的,镇州亦有从大梁逃亡过来的细作,王镕收到消息知道朱晃这一次怕是来者不善,于是派遣使者前往洛阳,诉求燕兵已经被吓退,与定州讲和了,所以恳请陛下把魏博军召回去,免得吓坏了深州、翼州的百姓。
  使者从镇州出发前往洛阳之时,杜廷隐已经带着人马进驻了深州城,待使者拿着梁帝宽慰的诏谕和大梁使者一同前往深州之后,杜廷隐突然命人关闭了城门,把城中余留的赵国戍防士兵尽数屠杀,之后又发兵攻占了翼州,同样血洗了翼州城。
  等王镕收到消息,命石公立掉头救援时,为时已晚。
  赵国仅存的地盘一共也就只有镇州、赵州、深州、翼州四州之地,丢了深、翼两州等于丢了一半江山,王镕怎能不心慌,当下一面命石公立率兵夺城,一面派人出去四处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