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耶律倍

  一别经年再见晋王,年近半百的李克用两鬓竟已悄然染起微霜。冯道紧随阿保机身后,在进入大堂时便已将堂上众人一一扫入眼中,果然没有在其中发现李存勖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否安置在云州留守,以防不测。
  虽未曾见到李存勖,但随同李克用前来会盟的随从里面,却还是有几张熟稔脸孔。冯道记忆甚好,即使以前见过叫不上名字,此时也能在阿保机和李克用的寒暄中一一对上号来。
  李克用脸上带着笑,一只眇目戴着黑色皮制眼罩,剩下一只独眼目光锐利,他生就这等凌厉模样兼之武将出身,身上刀戈杀伐之气难以隐藏,哪怕此时此刻笑靥满面也依然是威风霸气,上位者的姿态十分强势凛然。与之相反,阿保机身材魁梧,面相却是十分敦厚淳朴,一点都不像是一族之长,领袖首脑。但李克用却一点都不敢小觑此人,昔日反贼黄巢,相貌堂堂,谈吐从容,可杀伐狠毒之时,以人肉充军粮,舂活人而食。李克用虽见多识广,行军在外弹尽粮绝之事少不得便宜行事,却也从未敢行此等灭绝人伦之举。
  不过,虽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但只要是人,总少不得以貌取之,若是换个面相猥琐的人来结盟,李克用此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大概会冷淡许多。
  李克用设宴款待,宾主握手言欢,当真一见如故。推杯换盏,酒到酣处,阿保机甚至都不要冯道传译了,两个人头挨着头,言语往来,欢笑不断。
  见此情景,张承业满脸皱纹都不由舒展开来,笃定这联盟一事,八九不离十是稳了。
  阿保机在东城一待就是旬日,夜里与李克用抵足而眠,颇有相见恨晚之态,最后二人易袍而穿,结为兄弟。阿保机走时留马千匹,牛羊万计,同时允诺借兵攻打刘仁恭,李克用回赠金帛数万。
  这些天张承业与冯道接触多了,愈发对其文采斐然表示欣赏赞叹,于是借机招揽,冯道当然也想摆脱契丹返回中原,只是阿保机看似将他带出来放任自由行走,实则暗中将他看得极紧,他这几日寻了无数次机会都没法脱身。张承业的好意他听懂了,却不敢应承,只得装傻充愣应付过去。张承业以为他志在契丹,不免有些生气,但又实在爱惜人才,免不了长吁短叹,连道惋惜。
  回到龙化州城的冯道继续给阿保机两口子带孩子,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大约是长期失去父母在身边陪伴,突欲的性情越发暴躁不安,冯道虽严加教养,突欲在文才上突飞猛进,然则情操熏陶上越来越不服管教。
  这年过年宴请,难得的大好团圆之日,突欲竟是喝得酩酊大醉,后半夜被侍仆们用牛车拖了回来,惊醒了早已入睡的冯道。
  “怎么回事?”以往过年难得亲朋相聚,突欲夜里总是留宿于夷离堇的大牙帐内,若是连续开宴,冯道至少要放假到上元节后才会再见到这个学生,没想到今年竟是破了例。
  契丹人不会讲究什么七岁不同席,所以冯道睡眼惺忪的想不出突欲被遣送回来的理由,可是那些侍仆一个个噤若寒蝉,半个字都不肯多说,只把人送到冯道手上后便告退了。
  突欲满身酒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冯道命人将他抱到榻上,他闭着眼醉死过去,动也不动。冯道没见过他喝醉酒的样子,平日里管束的严,至少当面突欲从未碰过酒水,只以奶浆替代。因着过年思乡的关系,其实冯道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儿看着霸占了他卧榻的小孩儿,他只觉得额头隐隐发涨,抽疼得他没法思考。这会儿再想盘问原由,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叹口气,叫人在榻下挪来两层厚皮,裹了张羊皮褥子和衣而卧。
  帐子里燃着羊粪蛋子,这诡异的味道闻了多年倒也是习惯了,只是注定今晚这觉没法睡得安稳。才稍稍合眼,榻上酣睡的突欲突然哭闹起来,先是小声啜泣,后来竟是伤心欲绝的嚎啕不止。冯道只得起来哄他,没想到越哄越不可收拾,突欲在榻上打着滚,踢腿蹬脚,哭道:“你们有了弟弟便都不再喜欢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将我送去河东充作质子……”
  冯道猛地一惊。
  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异姓兄弟后,双方往来亲密无间,配合着李克用的人马攻打幽州,倒是掳劫了不少财物。果也如他们最初预料的那样,双方的合作引来了朱全忠的关注。梁王使者是通过海路抵达的迭剌部,其目的自然和之前晋王委派的张承业没什么区别。阿保机虽心动于梁王开出的种种允诺,但既先应承了李克用,又因两者合作愉快,今年刘仁恭饱受打击,所以卢龙军竟没能翻越摘星岭来纵火烧草场。
  阿保机这个年过得分外高兴,甚至还有意留下梁王使者过年,想趁机展示一下迭剌部如今的强大繁盛。只是,梁王使者来得虽低调,这消息却并不是密不透风的。晋王作为兄长向弟弟赠送的年礼十分丰盛,但随着这份年礼而来的,还有晋王的一封书信——李克用亲笔所书。
  信的内容乍读用词温和,官面文章,但仔细品过之后,会发现其中隐藏的叱责质问,犹如金钩银划的笔锋一般扑面袭来。
  平心而论,晋王和梁王之间,阿保机夫妻俩如今是站在晋王一边的,所以即便再舍不得,不该贪念妄想的东西暂时还是不要去多想了,世间安得两全之法?晋王的年礼书信带着敲打之意,阿保机夫妻都不是愚蠢之辈,为了消除对方顾虑,所以这阵子有传言说迭剌部预备过完年送质子去河东。
  冯道确定这消息应该是真的,而且阿保机夫妇并没有禁止底下的人传这事。阿保机一共只有二子一女,且都是述律平所出嫡子,幼子尧骨两三岁大,身边都离不了乳母仆妇吃穿照应,将这么小的孩子送去异乡,养不养得活都是问题。所以年前几天就开始有传闻一板一眼的说是夷离堇夫妇决定让长子去做质子。对此,冯道并不觉得可信,阿保机忙于战事,突欲留守,父子间看似交流甚少,但阿保机对这个嫡长子其实并不冷淡,冯道看得出来阿保机对突欲是抱有期望的,特别是在“生子当如李亚子”的刺-激下。
  阿保机经常向冯道询问李存勖的为人,相比之下,他自认为自己的儿子如今文武全才,未来定能胜过李亚子良多。其实也可以说,在阿保机的满怀期待,冯道的刻意引导下,突欲正在照着李存勖的模板成长,小小少年不失契丹儿郎的爽利豪迈,又懂得谦恭宽让。
  冯道很清楚,阿保机不可能不喜欢这样完全按照他心意成长的儿子。
  但是冯道明白这个道理,年仅七岁的突欲并不能够理解,他听信了那些传言,自觉父母亲缘疏淡,阿娘对自己不喜,自己远远的独居在龙化州城怕是不够,还得被送去千里之外。他越想越悲伤绝望,竟而在筵席上饮了酒,结果情绪失控了。
  对这个孩子,冯道还是有感情的。若他当真在景城老家娶了褚家表妹,以他的年纪也早该有个孩子了。虽说一开始接手突欲颇有种被胁迫的感觉,哪怕他心中再不喜,亲自教养了这么些年,付出的岁月和情感总是真实的。
  冯道照顾了哭闹不止的突欲一夜,天亮后,果然寅底石跑来找他。
  “月里朵是真的动了气,甚至还有些怨怪到你的头上,认为是你把孩子给教坏了。”
  突欲借酒发疯,大闹筵席,好端端的一场盛宴被闹得不欢而散,述律平觉得在突欲的表现实实在在的成了一场笑话,大为光火,要不是有质古细心的劝着,突欲就不仅仅只是半夜被遣送回来那么简单了。
  “突欲是个好孩子,只是他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对父母孺慕的之情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其实很在意父母兄弟……”
  寅底石摆摆手,在他眼里突欲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但是兄嫂二人似乎对突欲的要求不同于其他孩童,格外严苛几分,搞得大侄子小小年纪便总是摆出一副成人姿态,少了一份童真。其实寅底石心里,认为冯道也是一个不会带孩子的,不然突欲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冯道面色一肃,嗤责道:“河东那边的质子人选定下来的话,就早些给孩子一个交代,总是这般唬着,也不怕弄巧成拙伤了父子情分。”
  寅底石面现诧色,转而笑道:“你怎就这般笃定?我若不是今早才听了阿兄的决定,先时我也是信了送突欲去河东为质的话的……唉,你的脑袋究竟是如何长的?也没见就比我的大些,怪不得连三兄都说你聪明!”
  冯道暗自哂笑,迭利说他聪明,那可真不是夸他。迭利这人心眼小得很,冯道回回遇见他时总要格外用心揣摩,生怕应对不妥,惹恼了对方生出事端。
  “突欲酒醒了没?”
  “昨夜没睡踏实,天亮才睡下的。”
  寅底石点点头:“那等他醒了你告诉他,莫担心了。河东那边定了骨都和沮禀梅去。听说晋阳最为繁华,若不是我有家有小的,我都想去见识一番,哈哈……”
  骨都是阿保机的异母六弟,沮禀梅则是一部首领,算是阿保机的得力干将。由沮禀梅护着骨都前往晋阳,这两个人选选得恰到好处。
  冯道等突欲醒来后,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突欲沉默了良久,脸上不见一丝开怀,似乎经历了昨晚那一场醉酒后,这个孩子身上从里到外仅剩下的那一丝属于顽童的任性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突欲?”冯道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酒后发生过的糟心事,“是哪里还不舒服吗?”
  突欲摇了摇头,扬起脸来,宿醉后的脸色白得有点吓人,一双眼在微光的映照下似乎闪着碧芒。
  “老师,是否只有我变成了李亚子那般,爷娘才会喜欢我?”
  冯道的手僵了一瞬:“你爷娘原就没有不喜欢你呀。”
  突欲再次摇了摇头,拳头握紧,答非所问道:“请老师教我!”
  天佑三年元日,刚满七岁耶律突欲,对这位不算正经的老师,第一次无比认真的行了个拜师礼。
  彼时,冯道抚摸着孩子光溜溜的脑门,幽幽的说:“你阿爷汉名‘亿’字,我给你也取个汉名吧,你以后就叫耶律倍!望你加倍努力,早日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