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孽二郎

  就在冯道从大草原奔亡,生死未知的时候,幽州的刘仁恭日子也不好过,这些年纵情声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尤未自知,因为服用丹药的关系,每日里只觉得精力旺盛得不得了,亳州刺史李思安率兵驻扎桑乾河,在幽州城外叫阵时,他尚且战意熊熊的披甲前去迎战,可连败了数次之后,士气锐减,他就再没出过城。
  但是不出城不等于能让李思安不战而退,刘仁恭这时候再没了英雄气盛的雄心,温香暖玉彻底摧毁了他作为武将的斗志,在全城百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带着驻军迅速撤进了大安山。
  依山而建的大安山,易守难攻,他躲得倒是心安理得了,整个幽州城震惊了!李思安的军-队就在城门外,城内守备空虚,刘仁恭这么一跑,幽州城想唱个空城计都难。李小喜在使司府待不住了,张文礼借口去沧州找刘守文搬救兵,先一步带着他的人马走没了影,元行钦倒是没走,但他这个人沉默寡言,李小喜找他想主意,还不如自己瞎琢磨呢。况且,元行钦是个武将,身手是真的强悍,不管李思安攻城是成是败,他这样的人才都不会缺人招揽,可是李小喜不一样,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清楚的很,他是侍奴邀宠上的位,无才无德,靠的就是得揣摩主公心意,行的是卑躬媚主之事。他这点长处在李思安那里什么都不是,说不好还得被当做佞臣小人一刀砍了脑袋。
  李小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提了一句嘴,说:“大郎在沧州赶不来,不还有三郎在吗?”
  李小喜一听,可不就是么?虽然刘守奇平平无奇,泯然众人,经常被忽略,但如今非常时期,节度使不在城内镇守,长子刘守文在沧州,平日里最会在人前蹦跶的原是刘守光,可刘二郎早被刘仁恭赶出家门了。
  李小喜原是刘守奇生母简氏做主买来的小奴,后来因为侍奉得力,嘴甜能干,得了刘仁恭欢喜,这才又脱了奴籍恢复了姓氏。他和张文礼两个人,里应外合,专擅哄刘仁恭开心,也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李小喜得了势,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翻出过去的老账,说他是贱籍出身,所以他平时和刘守奇母子都显得异常生疏,反与刘守光走得比较近。
  此一时彼一时,李小喜派人满城找刘守奇,好不容易从市肆梨园里把刘守奇寻了回来,还没把话说全了。刘守奇一听要他挂帅上城墙,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我哪里会打仗?这种事千万别找我!”
  李小喜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倒是想投降,奈何做不了主,刘仁恭只是退守大安山,他若是前脚献城,后脚刘仁恭就能从大安山冲出来砍了他祭旗。他其实是想推刘守奇这个憨子上去背锅,若是刘守奇怕死命人打开城门,那出了事也是刘仁恭被自己的亲儿子坑,与他人无关。
  刘守奇是不学无术,但并非是真傻,他不通武艺,草包一个,但他也有他自己的小聪明。这些年李小喜小人得志,在城内耀武扬威时可半点没有把他放在眼底,这会儿突然捧起了自己,焉能是什么好事?
  刘守奇不上当:“若是城当真破了,我带着我娘要么去大安山寻我阿爷,要么去沧州寻我大兄。”言下之意,那两位总是亲爷亲兄,不可能对他见死不救。刘守奇有这层退路,所以有恃无恐,但李小喜没有,刘仁恭撇下他一走了之就说明现在根本不在意他了。
  刘守奇就算是来不及逃跑,被李思安抓到了,大概也死不了,毕竟梁帝要的是幽州臣服,而不是两败俱伤。刘仁恭稳坐卢龙节度使那么多年,再不济至少也保了一方水土,守住了燕山屏障,没让契丹铁骑踏足关内肆意掳掠。仅这一点上,哪怕他行事再荒唐,爱钱如命,幽州百姓和地方豪门总还得念着他一声好的。
  李小喜还在怂恿刘守奇出面,突然就有人踉踉跄跄的跑来传话:“退了……退了!城外的梁军被击退了!”
  李小喜和刘守奇皆是一怔,瞬间喜悦袭来,刘守奇兴奋道:“是我大兄带兵来援了吗?”大兄真是厉害啊,一来就把李思安打跑了,阿爷没能做到的事,大兄居然做到了!
  “不……不是!”来禀的小兵大汗淋漓,面如土色,“不是大郎君!是……是二郎君来了!”
  刘守奇尚未醒过神,笑意未敛,李小喜倒是先听明白了,揪住那小兵的衣襟大喝道:“你说什么?说仔细了!是哪个来了?”
  “是刘二郎带兵打过来了!”似是怕解释的不够清楚,吼破嗓的声音尖利的回荡在空中,“就是那个奸淫庶母,被使君打跑的二郎君!”
  话音一落,刘守奇面上先是一喜,而后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
  李小喜追问:“李思安真的退了?”
  “是,二郎君带兵驰援,元裨将闻讯后率城内守军,与二郎君会合,联手将梁军打跑了!幽州围困已解,这会儿城内掾吏正齐聚使司府呢……”
  李小喜思绪急转,暗骂一声,元行钦这家伙倒是非常懂得投机巴结,都说父子哪来的隔夜仇,如今刘守光立下大功,将功抵过远远不止,前途一片光明。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元行钦是只不会叫的狗,真咬人时又准又狠,丝毫不含糊。
  他怕自己落后于人,也顾不得刘守奇了,急匆匆的带着人又往使司府赶,生怕慢了一步。他打小就和元行钦不太对付,虽然每次元行钦都对他不予理会,落外人眼里还以为他俩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袍泽情谊非同一般,但他最清楚不过,元行钦哪里和他有半分兄弟之情,他那个人骨子里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
  李小喜最看不惯的就是元行钦的孤高冷傲,总端着架子,仿若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世家子弟。他对出身最为忌恨。可能终其一生的努力他都比不了韩延徽那样大家子弟,但凭什么元行钦明明跟自己一样,却总是清高得不得了?
  一口气纵马奔到府门前,刚跳下马,没等跨上台阶进门,门里突然传出一片哗然之声!李小喜只听得往日那些熟悉的同僚们,一个个气急败坏的在叫骂,可不等他听清楚骂的都是些什么内容,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惨叫,惊恐尖叫四起的同时,门里有个圆滚滚黑乎乎犹如皮鞠的东西滚了出来。
  腥臭味扑鼻而来,浓稠的血滴滴答答的溅落,李小喜刹住了脚步却还是没提防靴尖踢到了那个东西。那东西摇晃着翻了个面儿,杂草般的发丝散开,露出一张双目圆睁,七窍流血的脸孔来。
  李小喜骇然失色,噔噔噔连退三步,站立不稳被门槛绊倒,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颗头颅的主人死不瞑目,面容宛然,李小喜记得自己一个时辰前还同他说过话,这会儿他的嘴微张着,似乎还在跟自己说着什么。
  李小喜两眼发黑,尖叫声被压在他的舌底,他想叫,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全身僵硬,动弹不得。院里并着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嘈杂凌乱的脚步纷至沓来,李小喜眼睁睁的看着跑在最前头的一位,跑得头冠都歪了,长发披散,一个趔趄甩得鞋子飞起老高。随着那只鞋甩脱,一道凌厉的光芒从后面疾射而出,却是一柄长枪飞出,从后心扎了过去,力道之大,生生的将人从后背到前胸扎了个对穿。这一幕明明发生在一息之间,李小喜的瞳孔中映射出的景象却像是放慢了速度,同僚的生机在他眼底一寸寸的剥离,最后一口气咽下,尸首在他面前重重倒地,黑红的血如小溪般淌了一地。
  李小喜梗着脖子,像是被人无形中掐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满目惊恐,生不如死。
  偏那煞星,踩着一地的血浆从里面走了出来,沾染了血渍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刘守光一脚踩住尸首,一手用力拔出长枪,满目戾气的将枪杆横扫,利刃闪着寒芒,指向那群吓呆掉的幕僚掾属们。
  “挺会跑的呀?那就看看是你们的腿快,还是我的枪快!”刘守光长相随母,相貌自是不差,否则也不能勾得罗媛心动委身于他,但如此此刻,落在李小喜眼中的刘二郎,却是满身血腥煞气,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妖魔。
  和李小喜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位郎君浴血而归,哪里还是昔日他们熟悉的那位刘二郎?只不过稍有意见不和,眨眼间他就连杀了七八人。
  反,反不得!逃,逃不脱!求生的本能令他们这群文僚纷纷跪下了膝盖,放弃了所有的自尊傲骨,叩首道:“愿听使君差遣!不敢有违!”
  刘守光仰天长笑,笑声犹如夜枭,笑声骤然止歇,他大喝道:“元行钦!”
  “在!”元行钦排众而出。
  李小喜见他一身红衣银甲,端的威风凛凛,少不得把自己眼睛都给瞪红了。
  “你来告诉他,我是谁?!”长枪在空中画了个圆弧,枪头最后笔直的指向李小喜的鼻尖,李小喜心生惧意,怕对方稍许一抖手,自己就得当场脑浆迸裂,直吓得两股战战,险些漏出尿来。
  元行钦冷眼睃了李小喜一眼,冷淡的道:“这是新任的卢龙节度使!还不快快拜见使君?”
  李小喜心里一寒,一个哆嗦翻身跪下,五体投地,颤声叩头:“使……使君!”
  “元行钦!我命你一个时辰后点起兵马,拿下大安山!”刘守光口气一凛,眼神阴鸷,“你做不做得到?”
  李小喜把头埋得更低,脸贴着地面,放缓了呼吸,然而一呼一吸间,鼻端吸入浓重的血腥味,实在令人作呕。他恨不能隐形,消失,偏元行钦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一般。
  “粮草方面得问李小喜!”
  “李小喜!”刘守光暴喝,声音里透着杀气,“你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听到了。”
  “那你听懂了没有?”
  “有,有……是……”
  李小喜暗暗叫苦,这可还有什么听不懂的。都说子奸父妾,丧尽人伦,没想到这竟然还不是刘二郎的底线。他居然会占了幽州城自立为卢龙节度使,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谁?哦,是那个妻子被刘仁恭抢去当礼物送人的李匡筹!原来兄淫弟妇,兄弟阋墙并不是幽州城上演的最惨剧情,刘氏父子还得上演一幕更虐心的?
  自古子篡父位,那是什么罪过?大逆不道?
  李小喜不敢深想,大安山宫殿挑选的位置极佳,修筑得固若金汤,是刘仁恭的得意之处,是那么随随便便就呢个打得下来的吗?刘守光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粮草是他给安排的,到时候如果刘仁恭清算起来,是不是自己也跑不了?
  他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没看清刘守光是什么表情,却是瞥见了站在刘守光身后的元行钦。
  元行钦眼睑低垂,目光竟也是落在李小喜身上的,与之目光一触,李小喜只觉得背上一阵恶寒——他居然看见元行钦笑了!
  不苟言笑,从来没给过他一张好脸的元行钦,居然笑了!
  这是……要完了吗?
  “听懂了就给我滚下去,半个时辰后,我要见到你调配妥当,队伍开拔前,辎重队伍要先一步抵达大安山外!”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应该是进入山地后,辎重上不去,得征集大量挑夫往山上运粮食装备。
  但这些其实还真难不倒李小喜,毕竟当初大安山宫殿,从无到有,每一块砖瓦栋梁,都是他负责盯人运过去的。
  所以说,元行钦在那么多人里,挑中他来办粮草的事,还真是找对人,太睿智了。
  李小喜不敢有半句怨怼或者反驳,刘守光一挥手,他马上屁滚尿流的爬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