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还得逃
冯道忍俊不禁的站在一旁看着,有相熟的人见状凑过来,主动给他解释:“这个人是从幽州来的,别看长得弱不禁风的,但一张嘴格外厉害。这不,据说得罪了可汗,给降罪发配到这里来放牧了。”
冯道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特别是在看到韩延徽被一头公羊用角连顶两下,掀翻在地后狼狈的爬了起来。那羊却像是记了仇了,追在他身后继续顶撞,韩延徽想躲都没处躲,被脚下的羊群绊倒,又是狠狠摔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冯道没憋住,捧腹大笑。
韩延徽头上戴的玉冠歪了,头发松散下来,衣袖也被扯裂了老大一条口子。他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顺着笑声望过去,脸上还带着愠怒,可等他看清楚发笑之人之后,他整个人不由呆愣住了,一贯能言善道的嘴张得老大。
“你……你……”
“藏明兄,别来无恙否?”冯道在塞外风吹日晒这么些年,皮肤粗糙了许多,好在他皮肤白不容易晒黑,虽全身上下穿了胡服,到底没真和契丹人那样髡发,样貌变化也不算太大。
韩延徽看了又看后,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认错人:“可道兄?”
“藏明兄!”冯道朝他叉手行礼,一派儒雅,反倒慌得韩延徽手足无措起来,似乎他乡遇故知,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眼下的窘状。
他下意识的举袖遮住了脸。
韩延徽来塞外已有旬月,他的身份是幽州使者,所以很容易就得到了阿保机的接见,只是当年他便对阿保机怀有戒心,芥蒂颇深,明明有求上门,偏骨子里依然放不下他身为士族子弟的骄傲,所以见了阿保机后他不肯行跪拜之礼,触怒了阿保机。幽州使者的身份也没能救得了韩延徽的颜面,阿保机把他扣留了下来,逐到野外放马。
塞外草原上的马匹大多数都是野马,野性难驯,韩延徽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是让他在野外驯养野马,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倍感折辱。底下的人知道他得罪了大汗,也都有心折腾他,他放马的第一天就窝心挨了马蹄踹,躺着养伤养了好多天,等他再爬起来,就听说契丹可汗带着人马去云州与晋王会盟了。
韩延徽顿时心下大悔。
他奉命出使契丹时,幽州已是风雨飘摇,前两年河东晋军联合了契丹迭剌部,频繁向幽州发动攻势,虽不曾伤心动骨,也是元气大伤,其实不仅李克用记仇要报复,就是汴州的朱全忠也一样不肯放过幽州和沧州这两块肥肉,真是任谁都想先一步把它啃下来,纳为己有。
眼瞅着年前没能将幽州啃下来,翻过年后,梁王就变成了梁帝,刘仁恭这些年在大安山傍山而建宫殿,虽不是皇帝日子过得比皇帝还逍遥,哪里还肯顺服他人。梁帝拿诏书压他,刘仁恭视若未见,于是梁帝手下大将李思安率军攻打幽州,扎营桑乾河。韩延徽到契丹前,刘仁恭已经在李思安手中吃了好几次亏。
韩延徽临危受命是来契丹求援的,虽说契丹与幽州势同水火,然则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可以存在的,韩延徽来之前也相信凭借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总能以利益说动契丹可汗,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契丹新任的可汗竟然就是那个化名叫做刘亿的耶律阿保机。韩延徽当初辱骂阿钵的事哪怕过去那么多年,依然令阿保机记忆犹新,当初为了赎人,在幽州忍气吞声,阿保机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实则骨子里都还记挂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立场倒了个个儿,韩延续却依然端着高高在上不可欺凌的架子,不用阿钵在旁煽动,阿保机忆起起旧事也不会给韩延徽好脸色看。
韩延徽并不畏惧吃苦受累,阿保机有意折辱于他,他虽羞愤难当却还是不会折腰降服。他之所以懊悔,是因为自己身具使者之职,却没能尽到责任,幽州危在旦夕,他却在塞外牧马放羊,徒劳无用。
韩延徽羞愧难当,无颜见冯道。
冯道不以为忤,待老友心情平复后,两人寻了块草地,席地而坐,身旁羊群拥挤,韩延徽略有不适,冯道却是坦然自若,自以为常。
两人简略互述过往,韩延徽听闻冯道流落契丹已有四五年之久,不禁诧然。他与冯道交浅言深,二人曾同居祗候院时,有过切磋交流,韩延徽对冯道的才情学识自然是非常有数的。但见冯道如今装束简陋,形容落拓,一眼可知在契丹这么些年过的非常艰难,以冯道的才能尚且活成这样,自己还得罪了阿保机,以后只怕过的连冯道还不如。他越想越悲观,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夷狄蛮族毫无礼仪风度,自己落到这副田地,别说拯救幽州百姓,怕是日后还得身死异乡。
冯道见他面如土色,呼吸急促,似乎下一刻就要昏死晕厥过去,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冯道突然觉得有了几分愧疚,自己下手好像太狠了些,万一真把人吓得生无可恋就不好了。但他依然没有直言,其实阿保机并不是不讲道理的昏聩主公,若非自己无心在契丹出仕,其实日子不会过得这么浑浑噩噩。韩延徽是个有大才的人,但凡遇到好君主,自有发光发彩的那一日,只是他骨子里又太高傲,这性子若在盛世,辅佐圣人,当为相公,只可惜如今乱世已显,若想出人头地,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明主难遇。
说到明主,韩延徽的眸子更加黯淡下去,言语已自带哽咽,说不尽的惆怅失望。韩氏出身幽州世家,他们祖孙已是跟过三位节度使,然而眼看着如今的刘仁恭越显昏聩之能,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你就没想过另择明君?”
“还换?”韩延徽眼神有点茫然,“刘使君必不肯轻易投降。”刘仁恭坐上节度使的位置后就没想再离开幽州,除非他死了。韩延徽想,卢龙如果再度易手,百姓只怕要再遭受一次清洗,太苦了。
冯道知道他这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哭笑不得道:“树挪死,人挪活,你此刻已不在幽州,却还心心念念操着幽州的心。”
韩延徽愣住,这一回总算是听明白了,冯道的意思是让自己换主公,而不是指让幽州易主。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讷讷了半晌,方道:“韩家世代……”
韩家人世世代代扎根在幽州,还真没想过要换地方。
这就跟冯家人的行事方式截然相反了,冯氏固然世居长乐,然则长乐冯氏却并不仅限于长乐。
看着冯道的表情,韩延徽突然有点儿狼狈,他撇过头去,像是在自我辩解的说:“其实……刘大郎君还是……品性宽厚纯良……”
冯道挑了挑眉,这是阿爷指望不上,指望下一代争气了。可是别看刘仁恭一把年纪了,听说他活得比年轻郎君还要快活,夜夜御女无数,一点儿都没有要早死的征兆呢。
“你这是指望刘守文弑父篡位还是怎的?”
韩延徽满面通红,蹭的弹跳起来,嚷道:“冯可道,你怎的想法如此偏激?我……我……”
真是个纯真可爱之人!
冯道再度确信韩延徽这五年来没有受过半点挫折。他这辈子太顺了,大概这几天在草原上挨马蹄子踹是他承受过的最大苦痛。
动作太大,牵扯到胸肋的伤处,韩延徽痛楚的捂住胸口,喘着气重新坐下。他的脸色灰白,额头汗滴滚下。
冯道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偏还要继续扎刀子:“刘仁恭又并不仅有一个儿子!”
韩延徽身子一颤,抖擞着嘴唇惊呼:“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丑事传千里,隔着一个摘星岭都阻拦不了,还是说契丹可汗对幽州事宜了若指掌?
冯道一看韩延徽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诈唬对了,这里头还真有事,事还不小。不由好奇道:“说说具体的呢。”见他面有犹豫,怂恿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说明白些,我也好帮你参谋一二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韩延徽狠狠心,恨声道:“刘使君他……近年来是不太好。”何止不太好,原还有些钻营的头脑,可自打占据幽州后,整日纵情声色,坐拥美姬侍妾不够,又开始沉迷长生之道。刘仁恭到底有多少女人,大概自己都不太清楚,除去替他生养过子女的,其余人等无论是有名分还是没名分的,都没在刘仁恭心上留下太多痕迹。
刘仁恭如今已是甚少回节度使司府,大多数日子都在大安山宫殿里胡天胡地。留在府内的侍妾都是以前的老人了,其中有一位姓罗的出身不高,又不曾生养,早年间仗着几分姿色倒也得过宠,刘仁恭偶尔回府时也会招幸于她,只是谁曾料到罗氏这么个看着不声不响老实本分的,竟会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勾搭的偏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刘二郎刘守光。
要说礼义廉耻,刘家儿郎大概从根上就是坏的,和荤素不忌的纨绔三郎相比,刘二郎的底线更低。刘守光和罗氏私通,真应了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刘守光睡他阿爷的女人,睡一次还不嫌够刺-激,只要刘仁恭不在家,他就跑去罗氏房里。到后来,刘仁恭常居大安山不回,刘守光和罗氏来往愈发密切,竟真如夫妻般过起了日子,等到掌管内宅中馈的简氏觉察不对时,罗氏已经怀胎两月有余,偏这两个月,刘仁恭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简氏气得直跺脚,这事她不敢瞒,也不想瞒,三郎才是她的亲儿子,刘二郎不着调自有他阿爷管去。刘仁恭闻讯后会愤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罗氏毕竟只是一个可通买卖的小妾,这世道礼仪崩坏,看看大梁皇帝家里那一团糟的父子儿媳的关系,就知道乱世里最先泯灭的就是人伦道德。妻子尚且让出去,何况只是名小妾。然则刘仁恭盛怒之下的发作也是出人意料的,他把刘守光往死里狠狠痛揍了一顿,然后将重伤的儿子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逐出了家门。
“这就算是断绝了父子情义?”冯道沉吟,要说缘分,若是记忆无错,韩延徽口中的那位罗氏,他幼时曾在水月寺见过的,是景城吕家罗娘子的侍女,那个名叫阿媛的。阿媛长得是何模样他已然想不起了,只记得那只是个普普通通柔弱女婢,罗茜早产生子,阿媛从旁细心照料,未有懈怠,可最终她却被罗茜送给了刘仁恭。
冯道不通内宅妇人手段,但也大致能猜到阿媛就是个可怜的牺牲品。到如今,她只怕也不能活了,只可怜了她腹中的胎儿,虽是奸生孽子却没有罗茜的儿子那般好命,能够幸存苟活。
刘仁恭成年的儿子一共有三个,长子刘守文行事端正,一向颇得人心,据闻他的儿子刘延祚聪慧可爱,也是孙辈中的佼佼者。如无意外,子承父业,刘守文是铁板钉钉的卢龙节度使继承者。
如无意外……
冯道眼皮跳了跳,隐隐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与韩延徽目光对接,发现韩延徽亦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他突然开口问道:“刘二郎被逐后去了哪里?”
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据守沧州,刘守光据守平州,只有刘守奇是真混吃等死一事无成的纨绔公子。刘守光被逐后,如果没法回平州去,那他能去哪里?以他对刘守光的认知,此人绝非那般轻易认命之人,若是逼急了他,可真是什么事干不出来?
韩延徽显然也有此顾虑,他对刘仁恭虽已不报太多的期望,但是刘大郎是个好的,韩家上下都觉得若是扶持刘守文上位,幽州兴许还可救上一救。
哪怕是……不与大梁顶着干,臣服纳贡呢。
“可道兄……”韩延徽突然伸手抓住冯道的手,紧紧攥住,“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得回去……得想办法回去。”他的眼眸晶亮,透着期颐的光芒,“我们逃吧!”
冯道脸皮抽了抽。他都逃过无数回了,阿保机到现在都没一气之下杀了他,说明是真心爱他了。他可不敢保证阿保机会不会抓到韩延徽然后一刀剁了他。
这话不能说出来,太打击人,他原本也只是想着自己待在契丹实在太孤单了,如今韩延徽来了,有人作伴也是件欣慰的事。没想到韩延徽初生牛犊不怕虎,身上还没有被磨砺殆尽的勃勃生机,也正是这股子生机感染到了冯道,令他突然震惊的发现,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竟然已经没有了那种迫切想逃的念头了,自己的傲骨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的磨平的,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
若是寅底石在此,必然要感叹一句,这熬鹰啊,眼瞅着这鹰就要熬成了,偏偏长兄又放进来一只新抓的雏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