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口水仗
张文礼啐骂了句:“窝囊废!”见他面如金纸,喘了半天气,依旧站不直,伸手将人夹持在腋下,半抱半拖的跨进了大门。
冯道只觉得脖子要被夹断了,忍不住想到当初王镕就是这般鸡崽似的被墨君和搞得歪着脖子养了大半月才好,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没少笑话王镕,这会儿果然报应来了。
冯道被带进了宅子,许是经历过战火的缘故,这座宅邸从外观上海看不出来怎样,里头却是掩饰不住的透出一股萧瑟的气息。院落很深,看得出来近期做过清理,树根、水井、墙角俱都堆砌着厚重的陈年腐叶,脚下的地面却扫的干干净净,梁宇虽陈腐却少见蛛网。这一路跌跌撞撞进去,也没撞见什么人,冯道一时无法从外观上判断这座看似荒凉实则古怪的宅院里到底住了什么样的人,只能尽量把骑马造成的不适无视掉,保持住一份警戒之心。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进,才在二门上遇见了手持枪戟防戍站岗的兵卒,人数不多,只寥寥数人,但环顾四周,冯道发现隐在这屋后院隅的人影重重叠叠——这宅院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清,里头到底塞了多少人,尚未可知。
张文礼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放轻,他穿的皮靴子落地咔咔有声,跟马蹄铁掌似的极富节奏感。那廊庑上垂挂着的竹帘子被人用手撩起一角,一张圆润白净的脸露了出来,笑吟吟的说了句:“来了呀?”
张文礼僵硬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缓和,冲那人点了点头道:“他们人呢?”
那小圆脸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的是一身窄袖黄栌襕衫,头上戴着黑色软脚璞头,脚上套的是麂皮靴,走路极轻,三两步就从高阶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站到冯道跟前。那张圆脸长相分外讨喜,不知道是不是脸颊肉多的关系,笑起来挤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可他身上的肉却不多,但骨架很高大,往冯道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半个头,肩也宽了好几寸。这么一对比,冯道真显得跟小娘子似的,手短脚短,哪哪都矮人半截似的。
好在冯道这些日子跟墨君和住一块儿,对“大块头”有了一定的习惯。李小喜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毫不避讳的在观察对方,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对视了许久,久到张文礼已经将不耐烦明摆在脸上时,李小喜“噫”的一声,指着冯道惊呼:“你怎的如此面善?”
冯道这会儿力气尚未恢复,听了这话,咧着一张嘴,笑了:“我瞧着郎君也甚觉面善!”这话却是假的,冯道对眼前这身材庞大的人毫无印象,但看对方衣着打扮,猜也知道绝非小人物,能打好关系的他绝对不会轻易将人得罪了去。
李小喜见冯道这么一笑,眸色陡然一亮,拊掌道:“我可想起来了!”说完这句,笑意陡然一收,原先的亲善和气瞬间没了。
冯道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的脸能够说变就变,且明明笑意融融十分亲善的面相居然也能变成冷厉刻薄,他来不及惊叹,李小喜已经拂袖扭过头去对着张文礼说:“辛苦了,大郎君这会儿正在里面等着呢。”这话说的轻声细语,别提多温柔可亲了。冯道虽看不见他的正脸,却也能猜到面对张文礼时这张圆脸又会是何等样的笑容可掬。
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冯道低垂着头,跟在张文礼后面踏上了台阶。
李小喜没动,留在原地,目光直剌剌的盯着冯道亦步亦趋的背影,直到那身影隐没在稀疏的帘帐后。
穿过帘帐,走过廊庑便是房门,冯道能感受到身后热辣的目光如芒在背,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分心,直到站在门槛前,张文礼一脚踏进门去,他才反应过来,这屋里气氛十分不对劲。
三间开的敞亮屋子,朝南的六扇门窗尽数打开,里头是没有隔断的一整间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张床榻,屏风也不见一扇,只地上铺着若干张蔺席,席分东西,东西席面上均坐了人,看似友好亲密的主宾双方饮茶笑语,可冯道却觉得下一刻指不定哪一边席上就有可能跳起个人来拔刀砍向对面。
冯道在这些人里一眼就看到了唾沫横飞的述律阿钵!
和十多天前的阿钵不一样,此时的阿钵一丝狼狈劲都没有了,去了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换成了丹红色窄袖圆领长袍,髡发左衽,腰系革带,脚上蹬着一双赭黄色的高靴,上了席也不脱,大咧咧的直接踩席上,满身上下缀挂着奢华的首饰,琳琅满目,全身上下透着“我很有钱”的霸气。
冯道进来前,阿钵正跟对面的韩延徽掐着嘴架,用的正是契丹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他先天对韩延徽看不顺眼,纯粹是因为那种小胳膊瘦腰细腿,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特别扎眼给闹的,在座的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这半月吃过大亏的他不敢轻易去撸旁人胡须,就觉得韩延徽在里头最显年轻,脸皮子又嫩又无用的样子特别招人恨,他拿言语挑衅,自以为对方听不懂,没想到韩延徽不仅听得懂,他居然还很不客气的还嘴了。
韩延徽的契丹话说的并不顺溜,但这不妨碍他的气场,他的样貌看起来是个温润儒雅的文弱之辈,可冯道跟他接触过知道韩延徽性子又倔又拧,阿钵想凭着一张嘴占他便宜还真有点不太容易。
阿钵被韩延徽激得差点儿想跳起来打人,但是他上身直了两次最后又都按捺下去了,冯道这才注意到阿钵身旁坐着的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年近三旬的壮汉,身材魁梧,穿着却相当简朴,只头上戴着顶方顶毡冠,和咄咄逼人甚是因为被韩延徽怼得有点下不来台而要恼羞成怒的阿钵相比,这个长了一张国字脸的男人五官端正,眉宇间带着一种敦厚,他眉心攒着无奈,目光斜斜的扫过阿钵,口中说着:“让大使见笑了。”
他说的是大唐官话,虽然口齿不甚清楚,但因为语速偏慢,也能叫人听得明白。被他称作“大使”的是坐在他正对面的青年郎君,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未曾留须,眉目清淡,全身上下透着清隽气息,干净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员武将,哪怕他此刻穿戴的是一身闪亮的银甲。
“啜里只!你休要屈尊降贵去求他们!”阿钵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冲着妹夫叫嚷起来。
耶律阿保机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爆,若非念着这蠢货是月里朵的兄长,真想把他扔在幽州一走了之。
刘守文听不懂阿钵在嚷什么,但是端看他叫嚣的态度以及韩延徽欲待反唇相讥的样子,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他也怕韩延徽口气冲得罪人,毕竟今天这一场会面目的是赎买人质,既是买卖,大家总归还是以和气生财为主。
想想如果能借此机会打通两边的马匹贩卖渠道那是何等美妙。
刘守文是此等想法,而阿保机想的其实也差不多,当然他肯定不会轻易允诺把马贩售出去,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和刘仁恭谈谈条件,请他手指缝里松一松,别总搞些斩尽杀绝的手段,把草原部落的族民弄得无处放牧,难以维持生计。不过他这次来,凭他的身份居然没能见到刘仁恭,对面的年轻郎君看似好说话,但又总像是说话没有底气一般,始终不肯承诺什么,每每遇到关键问题,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一句话,骏马想要,牧草他们照样还是要烧。
这就有点过分了!
阿保机其实也很想像妻舅那样不管不顾的冲对面咆哮一句:“你们这是打算吃人都不吐骨头了吗?”
可最终他没有这样做,而刘守文也没让韩延徽再出声刺激阿钵,双方气氛仿佛又恢复了和谐。刘守文在看见张文礼进门时,脸上还挂着温润的笑意,甚为亲热的招呼他说:“阿礼来了,快坐!”
张文礼下首的位置正空着,张文礼也不拘礼,大大咧咧的进门落座,眼角都没往契丹人那边夹上一下。
这场会晤虽准备的仓促,但筵席开的倒也并不是徒有虚名,每张席上皆摆着一张食案,案上放置着一些酒水炙肉小食。张文礼落座后看见食案上的食物有些是动过的,便猜度着这个位置原该是李小喜的。他也没因此而不自在,除却酒盅箸匕不碰之外,他很是爽捷豪迈的伸手一抓一扯,将一只炙羊腿撕了下来,用力咬下一大口。
张文礼那边倒是痛痛快快的吃喝上了,徒留下冯道腰背酸痛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他想着自己这么大一个活人,是不是要被里面的这些人选择性彻底无视到底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韩延徽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首先引得对面的阿钵下意识的一哆嗦,以为这个人又要站起来跟他继续打上一轮嘴仗,刚咬了一口肉塞了满嘴还没来得及嚼烂,他怕错失还击的机会忙不迭的把肉囫囵吞咽下,噎得他脖子上的青筋直爆。谁曾想,韩延徽根本没看他,只把目光投注向门外,又惊又喜的唤道:“可道兄!”
冯道立马顺梯子下墙头,亦是又惊又喜且饱含深情的回应了声:“啊,藏明兄!”
藏明是韩延徽的字,和他的名一样好听,都说人如其名嘛,反观冯道的字,依旧是他阿爷取的,依旧是出自家中那本被翻烂的《道德经》,取的是那开篇首句“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冯道,字可道。
要冯道自己说,这名和字,怎么都像是冯良建在敷衍了事呢?
时下亲近之人会直接称呼排名,在家中爷娘亲人会唤他小名,墨君和会唤他做阿道,刘守奇这种混不吝的张口就是“狸奴儿”“冯七”“阿道”的乱叫,但也透着一股子熟稔劲。但冯道和韩延徽的关系远没有达到那么亲密的标准,两人门第家世也差距甚远,攀不上世兄世弟的名头,然而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也不能连名带姓的称呼对方,于是两个学问通达的知礼之人便互相沟通了下自己的表字。
其实他俩爱怎么称呼对方都没关系,重点是场合不对!在这种近乎于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的氛围下,两个年轻郎君,这样旁若无人般的一呼一应,顿时酸倒了在场一大批武人出身的将帅。
只听得嘎一声,张文礼后牙槽啃到了一块硬骨,硌牙了,牙根磨出瘆人的声响,酸得他当场捂着半边脸龇牙咧嘴。而对面的阿钵更惨,他本就被肉食噎住了,正憋着气端了案上的酒水一通猛灌,结果韩延徽这么一喊,他顺着韩延徽注视的方向往来处一瞧,“噗”的声灌下去的酒水全喷了出来,溅得身前一片狼藉。
“咳咳咳……”阿钵咳得撕心裂肺,抓着胸口猛捶了两下,涨红了脸指着冯道,全身都在颤抖。
偏冯道还不自知的冲他叉了叉手,笑道:“阿钵舍利也在呢,好巧啊,幸会幸会!”
幸会你娘!
阿钵气炸了!
阿钵是契丹语的发音,舍利亦是契丹语的发音,但在座的比如说刘守文这类人对述律阿钵这个名字其实是不太熟的,不通契丹语的他们只知道阿钵的汉名,用官话说来,这个值五千匹战马的契丹大官他姓萧,名叫萧敌鲁。同样的,阿保机在他们的认知里也不叫耶律阿保机,他姓刘,名亿。
在场唯一一个能听懂,但是做不到实时翻译的韩延徽,一开始就是因为开场白的自我介绍而跟阿钵打起口水仗的。因为阿保机用那不甚流利的官话言辞凿凿的说自己其实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而自己的岳家则是汉丞相萧何的后人。
刘守文被阿保机如此显赫的“宗族郡望”给唬得一愣一愣的,阿保机说得太一本正经了,完全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他心里不禁琢磨开了,这是汉高祖哪一代的子孙被驱逐去了关外,繁衍生息到了如今呢?想想三国刘蜀汉昭烈帝刘备,其实跟汉献帝刘协血缘关系早就一表三千里去了,可不照样还被世人尊称了一声刘皇叔么?
冲着这份汉室刘姓血统,刘守文对这位初见的契丹迭剌部夷离堇那叫一个客气,但刘守文认姓刘的这块招牌,了解契丹的韩延徽可不买这个账,甚至因为对方胡说八道混淆刘汉血统乱认亲缘,气得他跳起来就骂对方不要脸。
韩延徽一开始契丹话说的不太顺溜,夹杂了不少官话,所以大家很容易半听半猜个大致来。韩延徽骂的缺德,指着阿钵的鼻子说见过圣人因功而予人赐姓改名的,没见过自己往脸上贴金攀附名门世族的。
阿钵听不懂韩延徽说的什么郡望什么世家,两个人气场不合就开始互喷,冯道进门时,韩延徽已经能够现学现卖的用契丹词汇来精准表达自己的愤怒了。骂人最怕的是词不达意,一旦表述清晰后,阿钵的强悍之态瞬间被碾压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