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墐泥钱

  刘仁恭将张丹凤带回幽州之前,还跟卢彦昌发生了争执,不过卢彦昌虽不舍美人,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自己得了李匡筹那么多资产,还想再霸占妻妾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再加上刘仁恭明说是要将美人献给晋王的,卢彦昌不敢跟晋王抢人,只得悻悻作罢。
  等元行钦知道刘守光根本没将冯道招揽到身边,甚至不太在意的将人放回家去吼,气得脸都黑了,直骂刘守光鼠目寸光,这反惹得刘守光愈发对冯道心生厌恶。
  到了二月里,占据两浙的节度使董昌在越州称帝,虽说唐室衰微,藩镇势大,但天道民心对大唐社稷还没到彻底沦丧的那一步,董昌此举,形容谋反,算是做了个出头椽子。
  消息传到幽州时,李克用还沉浸在温柔乡中,算算日子,此次出征历时已久,于是决定返回晋阳。临走前,李克用向皇帝呈表奏请任命刘仁恭为卢龙留后,这可把刘仁恭给乐坏了。
  “去,叫人备上金帛厚礼送予张夫人!”碍于李克用还没走,他还懂得尚需低调,不过想着枕边风果然厉害,投桃报李他也得赶紧将张丹凤哄开心了。
  刘仁恭的妻子年纪大了,内宅庶务便让侍妾简氏操持,简氏便是刘守奇的生母。儿子与她分离已有数年,她盼儿子盼得望眼欲穿,好容易盼到了夫郎坐上了幽州第一人的位置,儿子也从晋阳返回幽州,母子团聚,本该是喜上加喜的高兴事,可没曾想,这一波从晋阳回来的家眷里还多了个罗氏。比起简氏,未曾生养过的罗氏,鲜嫩姝丽,如朝阳若明珠,简氏素来仗着自己比主母年轻而恃宠而骄,原先听闻郎君在景城得了李匡筹的妻子张氏,吓得她寝食难安,后来张氏被献给了晋王,可没把她乐坏了。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刘仁恭在外头还有一位颇得宠的罗氏。
  罗氏是景城吕家进献的,简氏打听清楚后知道罗氏原只是吕家的家生奴婢,于是等人一到幽州,便寻机敲打,没想到罗氏竟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性子。刘仁恭忙着在外应酬,丝毫不知自家后院那仗打的一点儿不输外头。
  刘仁恭是真的很忙,虽然多年夙愿一朝梦想成真,喜不自禁,然而李克用并非是真傻子,即便他傻,晋王幕僚们也不都是傻子。刘仁恭虽然赢了李存审拿到了留后一职,然而李克用拍拍屁-股走人时,也没给他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反倒是原先幽州的那些世家旧将,论家底门第,个个都要比刘仁恭强悍许多。远的不说,就说高思继兄弟几个,勇猛强干,在燕赵之地极具人气。刘仁恭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幽州节度使更替太快,不像成德王家那般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反而都是被手下部将给抢掠替代。
  高家在幽州威望那么高,高思继更是因擅使长枪闻名,人送雅号“白马银枪”,比比他那个“刘窟头”的诨号,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李克用任命高氏兄弟为都将,分掌幽州军-队,高家麾下的部将兵卒,都是幽州山北等地的豪强,真真儿的有兵有钱。刘仁恭哪怕坐上了节度使的位置,依然不敢去惹高家。
  远在景城的冯道可不管刘仁恭怎么去跟高氏兄弟玩心机,他带着冯远回到家后把张娘子的情况一交代,张娘子的奴仆当场抱着孩子失声痛哭。冯炯和三个儿子商量一番后,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就放在冯良建夫妻名下,唤作九娘。
  九娘长到七八岁时,容色已是出众难掩,冯道没见过李匡筹,但遥想着李匡威的相貌,想来兄弟二人差不到哪去。九娘还真是特别会长,她五官随了生母,脸型却又像了李家人的,糅杂在一处儿,雌雄莫辩,显得分外好看。家里人从小看她长大,倒没觉得怎样,但是村里人却不尽然,这不前头六娘才嫁出门,居然就有媒人上门替九娘说亲了。
  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从卢龙留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卢龙节度使,甚至还借着李克用的手弄死了高思继兄弟几个,一家独大后的刘仁恭今非昔比,渐渐对李克用阳奉阴违起来,李克用征兵唤他出征,他各种打马虎眼,推诿不去,弄得李克用恼了,派了李存信过来讨伐,李存信喝醉酒误事连累河东军吃了败仗。由此,刘仁恭彻底脱离李克用掌控,在幽州独霸一方。
  对冯家人而言,藩镇门阀们的争斗倾轧似乎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换谁坐那,日子都是这么过,只要别打仗。幽州的百姓未必真就不喜欢李匡威,也未必就真喜欢李克用,他们图的不过是个安稳。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除去野心勃勃,试图趁乱一展宏图,成为一方霸主之人,也有类似黄巢、秦宗权之流做事只顾眼前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庸残暴之辈。
  而刘仁恭,介于二者之间,他不够极端残暴,但他足够贪婪。
  刘仁恭从来都不是位君子,冯道曾经对王镕这样的滥好人摇头欷歔,然则时至今日,他为自己年幼无知而感到羞愧。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的敛财之术已经疯狂到一种变态的境地。
  冯道挑了挑灯芯,继续在灯下翻书,这时张氏进来,怀里揣着一只钱袋,走动间能听见袋中铜钱叮咚作响。冯道一个愣神,抬头问道:“家中还有铜钱吗?”
  张氏用手搁在唇上,连连嘘声:“这是你阿婆偷偷藏起来的,让去南边买点茶回来。”
  冯炯年前过世了,留下褚氏承受不住打击,好几个月卧榻不起,食欲不振。这几日忽而心心念念的想喝茶,这让侍疾的儿孙们都傻了眼。无他,只因如今卢龙境内着实买不着能入口的茶叶。
  自德宗以来,茶税是十税其一,茶盐生意素来乃是暴利,所以为了税收,官府对私盐私茶贩子都会严查。如今长安朝廷衰败,天子势微,地方税收全都归藩镇自行所有,所以刘仁恭接手幽州后,对整个卢龙境内的茶叶生意盯得尤为紧要,只是和旁的节度使相比,刘仁恭后续所为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点。他不仅禁私茶,索性连南边的茶叶贩子一并禁了,不管商贩是否按照规矩给官府缴税。
  外来茶叶禁止入境后,刘仁恭自行派人上山采茶,然则卢龙境内何来茶树可采,不过是糊弄着采些树叶混作茶叶炒来卖钱,这种茶如何能吃?少不得一些嗜茶者找些门路偷偷去南边买茶,然而幽州百姓并不仅仅只这一项烦恼。
  自藩镇割据以来,上位者为鼓充军资,除对外烧杀抢掠外,对内少不得横征暴敛,手段不一,最常用的就是私铸钱币,造成通货膨胀,物价居高不下,苦的莫不是底层手无寸铁的百姓。
  刘仁恭爱财,用的更是绝户计,恨不能竭泽而渔,搜刮压榨尽百姓的丁点价值。他也盗铸钱币,但他觉得铜铅铸钱太贵了,就用山上的墐泥制钱,下令卢龙辖下百姓将积蓄的铜钱全部兑换成泥钱流通,不遵者严惩不贷。
  冯道已经好久没见过铜钱长什么样了,看着阿娘从钱袋里掏出的上千枚散钱小心翼翼的数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冯家算不上是贫困之家,但这么些年经过刘仁恭这样沉沉盘剥下来,日子也当真越过越拮据了。他虽看似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实则心里门儿清。若是阿翁还在尚且两说,如今阿翁一去,二伯母他们怕是已起了分家之心。长房承继祖产,二房成年男丁最多,唯独三房,也就是冯良建这一支,膝下除了几个已出嫁的女儿外,就剩只会读书的冯道以及连针黹女红都懒得学的冯九娘。
  世道如此,家里的生活条件每况愈下,冯道过完年心里已做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开口挑明,如今见母亲灯下数钱,鬓角竟已闪现一丝银色,心下不忍,脱口道:“阿娘,我想去幽州。”
  张氏愣了下,一时忘了自己数到几了,愠道:“哎呀,你看你打什么岔呢。”拨弄着铜钱,从头数过,想起儿子方才所言,便随口问道,“嗯,你去幽州做什么?”
  冯道挨挨蹭蹭,满脸堆笑:“儿子已是及冠之年,当寻些差事挣钱养家了。”
  张氏“噫”了声,低呼道:“难得你有这种想法,可这又何必去幽州寻差事,你学问好,景城少不得有人请西席的……”
  冯道摇头道:“阿娘,儿子教不了学生。”
  “你又要说什么学识浅薄的话来搪塞我,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读的那许多书,哪里浅薄了?”
  “阿娘,儿子学富五车,然,学问太杂,不善教导,怕误人子弟。”冯道没敢说自己根本没兴趣去做老师教小孩子启蒙,他志不在此,但又怕说实话令张氏担忧。“阿娘,你忘了,我与刘使君家的三郎君有旧,我欲去幽州寻他,在他门下随便寻个差事谋生,想来并不难为。”
  因着刘仁恭这些年横征暴敛,张氏对他印象很差,所以他没说跟刘仁恭有交情,只把刘守奇抬了出来。张氏果然好奇探问,冯道把刘守奇的年岁、样貌、为人一通胡诌乱编,果然把张氏糊弄住了,反欣喜起来,拊掌笑道:“大善!”看着冯道,张氏眉眼舒展,满目慈爱。
  冯道才要松口气,倏地张氏神情一变,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该先给你寻门亲事才是。有道是成家立业……”
  “阿娘,我还要替阿翁守孝呢。”
  张氏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心里却是叹息,因着三年孝期,儿子的亲事怕又得耽搁好几年。
  冯道既在张氏跟前过了明路,很快他欲离家往幽州谋业的打算全家人都知道了,冯良建只定定地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好一会儿方才说了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便是。”竟是比隔房的两位伯父还要洒脱,气得张氏险些与他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