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狼子心

  冯道没想到会在吕家门前遇见元行钦,两年多没见,不知道元行钦经历了什么,他身上那种武将的威慑感已是沁入骨髓般的冷凝,举手投足间自带杀伐气息,饶是如此,冯道依然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来,而后,才留意到他身前站立的刘守光。
  其实刘守光的变化更大,大到冯道根本就没认出他来,又或者说,冯道对于刘守光的记忆实在太少。但冯道不记得刘守光,不等于刘守光不记得冯道。
  此刻,刘守光正虎着一张脸,横眉冷对着冯道兄弟俩:“何方细作鬼鬼祟祟的在门前窥探!”左手按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三分,端的气势煞人。
  刘守光身后不仅跟着元行钦,还有十多位兵卒,在他呵斥的同时操戈相向,寒刃逼人。
  冯远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场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尿了裤子。冯道顾不上行礼,一手拽住阿弟,免得他坐瘫倒地丢人。
  刘守光见冯远出丑,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畅快,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翘,眸光中满是不屑。
  冯道面无惧色,反迎头笑道:“真巧啊,二郎你何时来的景城,三郎可随你一起来了?”
  这股亲热劲,让旁人见了还以为二人关系如何亲密呢。
  果然,原以四散开去的路人纷纷又侧目望了过来,窃窃指点个不停。
  刘守光面色一沉,他想借题发挥,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发作两个半大少年并不妥当,一时反倒怔住了。
  元行钦上前一步,接上了冯道的问话。
  “冯七郎别来无恙?”
  冯道眨眨眼,他始终没搞懂元行钦这个人,看似冷漠,但对待自己却总有种莫名亲近的意味。可自己就是个庄户小子,身无长物,元行钦对自己示好,究竟所图为何呢?
  想不通的事就暂时扔到一边去以后再说,冯道很是豁达的冲元行钦扬起笑脸来:“元郎君。”
  各自问了好,又向元行钦介绍了自己的堂弟,这期间还不忘拉上刘守光赞上两句,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仿若他们真是老友重逢一般。元行钦没想到不过两年半,年岁增长后的冯道面上虽依然稚气未脱,然这长袖善舞的气度却愈发浑圆了,真不知待他及冠成人后,会变成何等样人。
  念及此,元行钦心里痒痒的,竟有种莫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元行钦将冯道迎进吕家宅门,带到偏厢客房坐了,几人相谈甚欢,刘守光面有郁气,坐在那跟尊佛似的,话虽少,倒也并非那么凶神恶煞叫人不敢亲近了,聊了小半个时辰后,就连冯远也褪去初时的惧意,敢于插上一两句话了。
  冯道知道刘守奇没跟来,人且留在了晋阳,无缘得见,不免感慨几句,脸上顺势流露出失望之色:“可惜了,我还怪想念他的,他在晋阳可住的惯么?”
  刘守光嗤道:“住不惯又有何打紧,不过几日便能搬回幽州了。”
  冯道眼珠滴溜转了下,笑道:“这倒也是,我都忘了恭喜刘将军了,擢升可期,可喜可贺啊。”
  刘守光甚是得意,顿时觉得冯道果真是个聪明人,那张嘴能说会道也不是特别讨人厌。元行钦似乎很不赞同刘守光声色外露的表现,不过心有不满他并没出声相拦,只是和气的对冯道说:“刘将军想来也会记得你,七郎可有闲暇?”
  冯道明白这是要引荐自己去拜会刘仁恭了,若换做平时,他当然懒惫与这帮藩镇将校武官打交道,但他今日进城是为打探消息来的,元行钦这上赶着递梯子的行为,他感谢还来不及,哪会拒绝。于是他忙起身,叉手道:“是我疏忽了,自当拜望东主。”
  他说的东主指的吕家,但听到元行钦等人耳中,却自然解读代入为刘仁恭。饶是刘守光对冯道原先印象不佳,这番做作下来,亦颇觉得他非常乖顺识时务,好感大增。元行钦则自认为替刘仁恭招揽了一位神童,油然有种伯乐欣喜。顷刻间,二人看冯道的眼神都与之前不一样了,这让坐在一旁的冯远感到十分纳罕。
  “主公忙于公务,你且稍待片刻,我这叫人前去通传,若主公空暇,你可随我等前去拜见。”
  冯道看破不说破,乐呵呵的回应道:“这是自然,客随主便,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元行钦口中公务缠身的刘仁恭,此刻却正在面红耳赤的将张丹凤堵在了花园里,吕家指派来侍候张丹凤的侍女原是想拦的,被人高马大的刘仁恭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去三尺远,这会儿趴在地上人事不省,不知死活。
  刘仁恭显然酒喝多了,一张脸涨得跟猪头似的,口中啧啧有声,垂涎四溢,活似一只饿了好多天的豺狗,瞪着一双腥红的眼,恶狠狠的盯着一块肥肉,恨不能飞扑过去,立时三刻咬下一大口来。
  作为那块活色生香的美人肉,哪怕张丹凤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依然被吓得肝胆欲裂。当初李匡威借酒发疯,将她压在厢房软榻上时,她恨不得咬舌自尽,可惜最后发现,男女体型上天生强弱对比,她无能到只能任人为所欲为,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她哭过,闹过,可夫郎怜惜她,百般劝慰她,也替她报了仇,顶着一身骂名硬是将长兄驱逐出了幽州。
  当初李匡筹将她强娶回府,她极度不甘愿,可最后出了事,李匡筹却不计前嫌,依然拿她当掌心宝,一如既往的呵护。她怀上身孕,腹中胎儿身世扑朔,惹得府里姬妾蠢蠢欲动,幽州上下非议不断。她羞愧难当,成日抑郁哭泣,脱簪自求下堂,依旧是那看似凶狠的郎君将她抱在怀里,揉着她的肚子说:“丹娘莫怕,无论你生的是什么,都是我李匡筹的孩儿,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个妖邪,只要他是你生的,就得管我叫声阿爷。”
  可如今,那个将她搂在怀里,放在心上疼爱的郎君已然不在了,她身为良家子却沦落到了妓姬不如的境地。她颤抖着想跑,却被刘仁恭一把拽住手腕,强行拖了回来。
  “美人……娘子……”
  她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开,幕天席地,她被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只觉得神魂俱碎。
  想死,却又不敢死。
  她还要去找她的孩子,那是……郎君的孩儿。
  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落,刘仁恭恶心粗鲁的喘息声在耳畔回荡:“你哭什么,你能陪卢彦昌睡,就不能给我碰一下,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良家子?还哭……是我弄的不如那姓卢的?我还不信了……”
  冯道没能等来刘仁恭,元行钦盛情留客,无论冯道找什么借口都推脱不了,元行钦过于热情的态度让冯道心生警惕。
  元行钦这个人,看着一副冷心冷肺寡言少语的人,怎的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种怪异不仅让冯道觉得别扭,就连刘守奇也觉察出来,进而心生不满。
  “你怎的待那姓冯的小子如此客气,这可不像你啊。”
  冯道不在跟前,元行钦恢复了一惯的漠然。刘守光非常看不惯他这副恃才傲物的样子,但是考虑到他这个人的价值,免不了耐着性子与之相交。和刘守光差不多的想法,元行钦其实也看不上刘仁恭这个次子,年岁不大,才学没有,骑射功夫更是稀疏平常,和儒雅宽厚的刘大郎相比,刘二郎的性情说的好听点叫爱憎分明,难听点就是偏激自私。
  元行钦也知道跟刘守光比起来,作为长子的刘守文才是刘家未来家主最佳人选,但是刘守文成年较早,作为幽州藩将早早独立在外任职,麾下已有了自己的亲信客僚,而自元行钦投效刘仁恭以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刘守文,更何谈在其跟前表现了。
  起先元行钦并不急着站队,哪怕刘仁恭年过百半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但观其平日起卧饮食,精强力壮,毫无颓废之相,再活蹦乱跳个十来年绝对不成问题,但是架不住元行钦口舌笨拙,他为人一贯木讷寡语,做的多说的少,久而久之,随着刘仁恭身份地位的水涨船高,投效他麾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元行钦这样不擅长表现的自然而然就从核心位置上被挤了出去。
  如今刘仁恭跟前第一人当属李小喜,谁也想不到一个卖身家奴竟然能讨得家主欢心,可是李小喜显然与元行钦不睦,在李小喜的刻意打压下,若非元行钦能征善战,以军功站稳脚跟,大概早被刘仁恭厌弃了。为此,李小喜又从将校中举荐了一位名叫张文礼的人,张文礼擢升得很快,隐隐有与元行钦分庭相抗之势,最关键的是,张文礼是倾向于刘守文的。
  于是,元行钦和刘守光就这么别别扭扭的,被他人推动着捆绑到了一起,不管他二人有多不满意对方。
  “你不觉得冯道才华横溢,颖悟过人吗?”
  “哈?”刘守光冷哼,“这算什么评价?他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吧?”
  “甘罗十二拜相,多智近妖者岂能以年龄论鸿鹄之志?”
  刘守光真没想到元行钦对冯道的评价这么高,一时竟愣住了,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这个冯道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不过一普通农家小子,即便是读过几本书又如何?值得你如此放下身段去拉拢吗?”说到这里,语带嘲讽,“你若是肯这般用心思去讨好我阿爷,何至于让张文礼抢了你的功劳踩着上位?”
  元行钦眸中闪过愠恼之色,但很快他压下了怒气,冷冷的说:“你真以为当年在水月寺,冯道对你阿爷的那番说辞是出自赵州和尚之口?”
  这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刘守光哪里还记得赵州和尚说过什么话,他对水月寺剩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因冯道之故,他挨了褚三郎一拳当众出丑。那等羞辱感被元行钦这么一提,回忆如翻江倒海般涌现出来,于是刘守光勃然大怒。
  “休得提那水月寺,元行钦,你再满口胡扯,别怪我这会儿提刀过去,送那姓冯的兄弟俩归西!”
  元行钦忍了又忍,强压了几次火气,劝诫自己,对方就是个憨货。他默念了好几遍,没能将自己的火气安抚下去,无他,刘守光这家伙实在是太贱了,你忍他他还以为你这是怕了他,他那张嘴就没停歇过。元行钦忍无可忍,五指并拢,握拳上去就砸在了他嘚吧嘚个不停的嘴巴上。
  刘守光哇的一声叫,嘴角磕破了皮,他往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摸,满手心的血。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两个人在客房里乒乒乓乓动起手来。那可是真动了气了,下手就没留情面。
  冯道和冯远两人就睡在隔间,从第一声陶瓷脆响开始,原已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冯远从梦中惊叫跳起,而后那噼里啪啦声时而响起。隔壁震动太大,冯远吓得扑进冯道怀里,瑟瑟道:“阿兄,我想回家。”
  冯道捂住他的耳朵:“别怕,没事儿,这是外头闹猫儿呢。”
  冯远被捂上了耳朵,声音小了,他胆儿就开始大了:“你又诓我呢,天还没回暖,哪里就闹猫了。”
  冯道吃吃的笑了起来。
  冯远拢着被衾,想坐起来:“我听着怎么像是谁在打架呀?”
  “没有。”冯道把他重新塞回被窝,“你听岔了,就是闹猫呢,赶紧睡。”
  冯远明白阿兄在胡扯,也知道跟他争辩不过,冯道这张嘴,死的还能说活了,他要说闹猫,能给你掰出千万条理由让你相信那真就是大冬天的两猫在发情。
  “我们明天能回家去吗?”
  冯道一心两用,一边留意着隔壁的动静,一边回答道:“能。”
  “你确定?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放我们回家。那个穿银甲的元郎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特别叫人瘆得慌,我觉得刘三郎倒是挺好忽悠的,要不然你明天就去找他说说,让他放我们回家去吧。”
  冯道哂笑道:“什么眼神呀,看人都看不准。赶紧睡吧,小孩子不要乱操心事,一切由我呢,明天我肯定领你回家去见翁婆。”
  冯远着实倦了,这会儿强撑着眼皮打架,缩进被窝里,打着哈欠嘟哝:“我哪里看人不准了……”静默了会儿,便传来微鼾声。
  冯道将冯远哄睡后,侧耳听了听,发现隔壁也没了声音,他又等了会儿,等的他眼皮耷拉直打瞌睡,隔壁也没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冯道阖眼,笑了笑,放松意识,沉沉睡去。
  刘守光和元行钦这一架打得很是憋屈,刘守光也算得上是个练家子,从小习武,可亏就亏在他的对手是个经常上战场与敌人拼杀的校尉,与日常见血,杀气腾腾的元行钦相比,刘守光的那点校场练就的本事,犹如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一般。
  一开始刘守光还能勉强和元行钦过个几招,只是后来刘守光开始砸东西,手边上摸啥扔啥,将客居内瓶瓶罐罐的各种装饰物统统拿来当了不太趁手的武器。元行钦一时不察还真中了招,被一只铜镀金的香炉给砸中了肩膀,麻得他半边身子动弹不得,险些着了刘守光的道。这下元行钦打出了血气,临阵与敌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旦放出来,那真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刘守光从头到脚挨了无数记铁拳,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刘守光自认自己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结果元行钦却是拳拳不落的都祸祸在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他一定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
  刘守光躺倒在地,累得连抬手指的劲都没有了,他喘着粗气,全身酸痛的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元行钦。
  “你有种把我打死,你今天不打死我,我迟早弄死你!”
  元行钦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没给好脸:“没用的话就不要总挂在嘴上乱说了,你该做的是怎么越过你兄长,在你阿爷面前多表现自己。大郎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上阵杀敌了。”
  何止是刘守文,元行钦在他这个年纪,也早上战场赚军功立身了。
  刘守光耳朵尖滚烫,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恨声道:“我不如阿兄,你大可去投他门下,看张文礼容不容得下你。”
  元行钦乜了他一眼,活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儿胡闹,刘守光面红耳赤。
  “怎的,我哪里说错了?你说你会帮我,难道就是找冯道这么个无毛小子就能让我强过我阿兄去了?”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元行钦平静的说,“你要当主帅,就得先有容人雅量,不求你三顾茅庐,好歹你也要有点明公气度,你若连一个冯道都容不下,更何谈前途霸业?”
  刘守光心神大震:“霸……霸业?”
  元行钦道:“你以为主公心中不曾有过鸿鹄之志?”
  不,他的阿爷,他最清楚不过。
  刘守光甩了甩头,阿爷的野心,从来不曾熄过。
  正心神迷茫见,元行钦又是一记重锤:“难道你就没有半点雄心壮志?”
  啊……
  刘守光眼圈都红了。
  “别人都说你不如你兄长,你就甘心当个纨绔,厮混上一辈子?”
  不。
  当然不!
  刘守光猛吸一口气:“那么,你想怎么做?”
  “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找机会让你阿爷见到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