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美人谋
最后,他们四人跟上了冯家的队伍。
村里的境况被冯道想象的要糟糕,卢彦昌的人过境犹如蝗虫,虽未烧杀却也抢掠不少财帛,村上来不及出逃的老人坐在门槛上哭啼悲鸣,好不凄惨。冯家被翻得七零八落,好在地窖位置比较隐蔽,藏着的粮食没被搜刮掠去。冯炯大呼侥幸,只褚氏念叨着家中豢养留着过年宰杀的猪羊都不见了,伤心不已。
而张娘子的那三位仆人,因是奴籍,三人身上除带着银两细软外竟没有路引,故而景城进不去。那男仆倒也机敏,拿钱给褚氏,求收留数日等待主人,褚氏正愁缺钱,乐得高兴。如此过得几日,冯家人已经把家里收拾停当,可依然没有任何张娘子的消息。那男仆无奈,只得又求上冯炯,欲请人去城里打探消息。
“那就我去吧。”冯道站了出来,主动揽下活计,“正好我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张。”
仆从再三拜谢。
冯良建奇怪道:“你素来不爱出门,怎的这回如此积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道没回答,只抿着唇,脸色凝重:“许是我想岔了。”
“什么?”
冯道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你早去早回。”
冯道不是第一次进城,但他不知道吕家住在哪里,原以为等进了城打听消息得费些工夫,结果刚到城门口排队,就被前后左右的人夹在中间说得脑袋疼。
百姓都爱看热闹,还不嫌事大,特别是对高门大户里那些贵人的香/艳之事,更是津津乐道,但凡有一分真就能传成十分夸张,荒腔走板各种滑稽。对此冯道原是不信的,所以一开始听周围的人都在压着声议论时,他只顾低头捧书而读。
但是他两耳不闻,不等于随同他一起来的冯远不爱听,但冯远年纪小,对一些荤话似懂非懂,他有心想问说话的人,可又怕被人耻笑他见识少,抓耳挠腮的憋了好一会儿,等进了城后见人群都散了,方才扯着冯道问道:“七兄,七兄,太宗凌烟阁名将侯君集真的是因吃人乳而勇武天下的吗?”
冯道心头一哽,这小子听了半天就记得了这个事?
“多读书,少说是非。”
“这怎么算是是非?我觉得方才他们说的这话有道理,你看阿婆说你小时就不爱喝乳,所以现在人就长不高……”
冯道忍无可忍,将冯远拖到一边,狠揍了一顿。
冯道手劲不大,巴掌拍在冯远屁股上就跟拍灰似的,但冯远自觉自己已是大孩子了,当众挨揍这也太丢脸了,先还嚎了两声,到后来见冯道真不撒手,委屈得两眼通红,他也不嚎了,只咬着唇流泪。
冯道也怕把他给打坏了,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下多大力气,可见冯远抽抽噎噎的样子,方才的气早没了踪影,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为今日所言感到羞愧的。”
冯远倔强道:“做的人尚且未感到羞愧,我不过问上一句,何来羞愧之理?”
小孩子竟是犟上了。
冯道只觉得头疼,兄弟俩站在胡同夹道里,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服谁。
冯远气鼓鼓的用袖子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气愤道:“除非那些人说的都是假话,你告诉我,侯君集不曾养美姬吃人乳么?卢彦昌和刘仁恭不曾学做那侯君集,争抢李匡筹的妻妾?”
冯道无言以对,百姓喜欢对这些私德有亏之事品头论足,特别是如果这些事主人公沾染上高门贵人,那就更是茶余饭后最佳佐料。百姓肆意谈论,未必就一定都是心怀恶意的,他们生活乏味,平日里看些俳优戏曲不就为增添个乐趣么?俳优都是高门才能养得起的,穷苦百姓看不着这些,自然就热衷于对发生在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身上的事,当来戏曲看。然则纵观大唐几百年,这等热闹可真是从来不缺,前有高宗娶了太宗的武才人,后有玄宗纳了儿媳寿王妃,那还都是太平盛世,眼下乱世,民不聊生,伦理缺失,道德沦丧,种种不堪之事就更数不胜数了。
冯道通读史书,博闻强记,虽未亲身经历,但所闻所识早已超越同龄人。以他的见识和胸襟,很难去说服一个七八岁的懵懂小童。
他看着小堂弟干瞪眼,想说“没有”,张口却说不出来。
有道是,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啊。
被景城百姓挂在嘴边当做谈资的主人公们,此刻正坐在吕家的客居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助兴,好一派欢闹景象。
吕寿、吕兖父子主陪,主宾位上分别坐着卢彦昌和刘仁恭,这二人的座次倒也没挨在一起,二人之间坐陪的是位美艳女子,虽峨眉未修,素面无妆,依然掩盖不去其娇媚姿容。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随同罗茜一起下山回城迟迟未归的张娘子张丹凤。
刘仁恭虽在饮酒,但目光却不曾落在载歌载舞的伎子身上,而是有意无意的投向身侧的张娘子,目色隐晦暗沉。和刘仁恭相反,卢彦昌目不斜视,端坐在堂上听着吕家父子的恭维称赞,即便偶尔流露出一丝骄矜,也掐着分寸,并无过分之举。
一曲舞完,吕兖率先鼓掌喝彩,赞了声好。刘仁恭目光闪烁,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李匡筹豢养的伎人果然不错。”
张丹凤眼睫微颤,垂首看着自己面前食案上的酒壶,双手十指绞扣在一起,只觉得心口疼到没法呼吸,却无法唤上一声疼。
卢彦昌点头道:“确实不错,可惜没能瞧个囫囵。”
李匡筹带出来的姬妾都是平日里得宠的,不过因为逃亡路上的各种事故,李匡筹死后那些伎伶虽泰半落入卢彦昌手中,依然还有个把人流散失踪了。
卢彦昌为没能凑齐整套舞乐班子而遗憾,刘仁恭听后拊掌笑道:“卢将军回到义昌倒是可以让他们再调教凑齐人数,可惜我等怕是要无福享受了。”
卢彦昌面现得色,比起美姬来,他更偏好李匡筹遗留下来的那些辎重,而这些个辎重他早在年前掳获后就已经让人运往义昌,交给兄长卢彦威了。若非如今幽州已经落入了李克用手里,他哪里需要留在这里跟刘窟头这么个小人物寒暄应酬。
幽州是初三那日降的,年前李匡筹弃城而逃,幽州城内军民无以为继,惶惶不安,最后在几家官宦豪门的牵头下,数万人华盖锣鼓的开门迎了晋王进城,进驻卢龙节度使府邸。李克用接印后,当即便命李存审和刘仁恭率军巡视卢龙节度使辖下各个州县——这意思也就是说,属地如有不服的,那就打到服。
刘仁恭比李存审脑子转的更灵活些,从幽州出来他带着人直接沿着李匡筹逃跑路径追了过来,原想着从中捞点好处,没想到会被卢彦昌占了先机。
眼下李匡筹已亡,李匡筹的资财尽数落到了卢氏兄弟手里抠不出来了,刘仁恭心里哪怕膈应死了,也不好当面发作,还得与卢彦昌虚以为蛇。
不管怎样,他出来跑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么想着,他眼角余光又瞥落到张丹凤身上,心里忍不住啐了口,李匡筹这厮当真艳福不浅,竟娶到这么一位天香国色的美人,也难怪李匡威会不顾伦常,对自家弟媳动了邪念。
他将主意打到张丹凤身上,张丹凤如何不知?只是苦于无法挣脱,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待到欢宴进行泰半,推杯过盏,酒色更浓,眼见得刘仁恭喝得满脸通红,卢彦昌也不再如初时那般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二人在席间肆无忌惮的搂着女伎,肆意欢笑,各种丑态毕露。张丹凤忍无可忍,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出了大堂,由吕家的侍女搀扶着往后院走。
罗茜早早就在院里候着,听二门上报张娘子回来了,便马上出门去迎,可是真对上张丹凤时,她又踌躇不前,心虚得不敢说话。
张丹凤陪坐了一整日,再加上提心吊胆的,早就精力透支,体乏无力,若非侍女搀扶,说不得她已瘫滑到地上去了。
罗茜见她满面疲累,心中愧疚感更盛,忙呼奴唤婢的叫人递茶端水一通伺候。张丹凤瘫坐在胡凳上,一副任由人摆布的柔顺模样。罗茜在一旁见了,心上微微抽疼,口中只道:“这是特意煮的解酒茶,你且饮上两口。”
张丹凤羽睫微颤,眼眸掀起飞快的扫了罗茜一眼,罗茜亲手奉茶侍立一旁,见她张嘴,正欲喂她饮茶,却不想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冻得她僵立当场。
“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罗娘子,你说因在寺院产子,所以你信佛,那你信不信因果业报?”
她语气平静,罗茜却是瑟瑟发抖,手中捧着的杯盏咯咯作响,几欲脱手。
张丹凤缓了口气,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仰头一口气饮尽,而后猛地使出全身气力将杯盏狠狠惯掷于地。
瓷器脆响,碎片四分五裂崩了一地。
罗茜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似乎就在这刹那间,她与张丹凤来了个置换,张丹凤神情凌冽,罗茜反而虚弱至极,连站都站不稳了。
罗茜抓扶着身旁的侍女,强行挺直了颤栗的背脊,抿了抿唇,艰涩道:“是我对不住张娘子你……你莫记恨吕家,吕家无能……”
张丹凤嗤的冷笑:“你只需谨记你的允诺!”
罗茜面现愧色,张了张嘴,终究无话可说。
张丹凤在侍女服侍下匆匆更衣后,未等歇上口气,外头便有婢子来催:“郎君命奴来问张娘子哪去了,堂上贵客还等着呢。”
罗茜为难的转头去瞧张丹凤,张丹凤拂了拂袖,神色间透出一种凝重的决绝。罗茜一个咯噔,看着她的背影,脱口道:“万望张娘子念在孩子年幼的份上多加珍重!”
张丹凤本已一脚跨出门槛,闻声顿住,扭头看了罗茜一眼,眼神凄厉,像柄利剑。
“你放心,我不会自尽的!就算要死,我也绝不会死在吕家,我嫌这地,脏!”张丹凤的声音拔高,尖利的像是要撕扯破喉咙,“罗茜,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我儿有丁点闪失……”余下未尽的话她没有再多说,只毅然决然的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看着那个丰姿妖娆的背影,罗茜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难堪,有尴尬,有愧疚,有担忧,更多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害怕。
罗茜扶着侍婢的手,手指无意识的抠紧了。婢子觉得手腕剧痛,却又不敢出声,更不敢甩手挣脱,只得咬牙强忍。
“张娘子的仆从找着没?”
“没……说是早就下了山,只是不知有没有进城。”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罗茜心里愈发空虚无力。
张丹凤如今能乖乖听话,全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应允过,吕家会妥善抚养那孩子,她应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