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谁问鼎

  冯良建待在镇州一直没有回来,六月里收到一封家书,仅是报了平安,未有过多笔墨,似乎他把所有的手笔都留于抄写典籍去了。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到得月底进入秋收农忙时节,就连年迈体弱的褚氏都得到地里去送饭送水,忙得不可开交时,妯娌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里少不得吹上几句枕边风。
  父母在,不分家,冯家祖孙四辈同住一个屋檐下,冯家人丁多,田也不少,是以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富户,而兄弟三人里,冯良建是最小也是最会读书的一个,家里头供养他读书识字做学问,最后考取功名做了官,虽说官职不大也不是实权,但是到底这名头响亮。长乐冯氏乃是高门望族,自西汉起便是世代人才辈出,六朝逮唐,绵绵不绝。作为庶出分家出来,且最后流落到景城安家落户的这一支,冯良建的官身,让一家之主的冯炯倍感光宗耀祖之幸,家里人自然也沾了不少好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先帝连长安都保不住落得避难去了蜀地,冯良建的官也就跟着做到了头,哪怕今上即位,也再无起复的可能。冯良建除了会读书外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干,地里的重活指望不上他,好歹还能在镇上办个私塾,收几个童子做启蒙,挣点束脩贴补家用。但显然冯良建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满意,比起教书育人,他更喜欢做他的老本行,每日里抄录孤本,修整残卷,徜徉在书墨香气之间,真真儿乐不思蜀。
  作为冯良建的妻子,张氏素来爱慕他的才华,自夫婿从长安返乡,接着小儿冯道出生,她由着冯良建亲自教养幼子,初时也觉得这样阖家团圆最为幸福,但随着世道变迁,门阀藩镇掌权,文人科举路断,她整日里听着左右的议论,渐渐也开始觉得,小儿聪明善读固是好事,但如果读书读得像夫婿那般不问俗事,只怕未必是好事。
  所以,这次冯道回家后,张氏对幼子成日捧书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法不再持赞许态度,反而时常在冯道面前长吁短叹,念叨说:“你这般长大后又该如何谋生呢?”如夫婿那般,怕是连庄稼活也做不好。
  张氏的想法受到了妯娌的认同,却被褚氏驳了回去:“鼠目寸光,无论世道怎么变,读书明理总不会错的,恁是谁掌这天下,还能短了治理之人?武将打的天下,总要人替他守这江山罢!”
  儿媳们觉得家媪说的话都太缥缈,不够实际,是个人活在世上不外乎吃喝拉撒睡,今日想着明日吃什么,生计果腹才是现实,说那些假大空的不过是虚的,她们不认同褚氏说的话但也不敢当面反驳。
  冯道对伯娘阿娘们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不关心这些事,只看着阿爷新寄回来的一封家书怔怔发呆。
  这信是七月初写的,辗转送到家里竟已是八月中,眼瞅着中秋将至。
  信纸足足写满了四大张,字迹工整中又带了许多连笔,显是书写人心境十分焦急。冯道一目十行早将书信内容看得滚瓜烂熟,信中提及晋王李克用再次派兵攻打邢州,王镕遣兵救援,结果在平山被李克用打得落花流水不说,初六那日,反被李克用一路追击到了镇州。王镕腿伤未愈,镇州上下士气难振,王镕身边的幕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倒戈,向李克用提出谈判条件,愿出二十万军粮助晋军攻打邢州。这样的好事李克用当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李克用在栾城县屯兵整训,之后又在任县会合了王镕派出的援军,共计约三万余人,同时李存信带兵屯扎在了琉璃陂。
  任县在邢州东南方向,而琉璃陂则就在邢州辖下的龙冈县。
  冯良建没有交代后续,只匆忙写到这里就中断了。冯道不信邪的将四张信笺翻来覆去,依然没能找寻到有关李三旺的蛛丝马迹。
  若是李三旺那时仍在镇州,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王镕当了墙头草,以他的身手若是以命相搏,哪怕节度使司府有千军万马驻守也难有万全抵挡。冯道猜测,李三旺十之八九已经回邢州了,不知是否已经与李存孝会合。
  有了王镕的相助,这一回李克用攻打邢州便是如虎添翼,而李存孝那边的情况则恰恰相反。镇州再度陷入危机之中,只这一次不晓得又该如何安然度过。
  冯道当即提笔写了封信向父亲打听李三旺的下落,然后焦急的等待回音,可是一直等到了九月也没再等来镇州方面的任何音讯。
  十月入冬,在今冬第一场雪来临前,冯良建带着两辆载满书卷的牛车返回了景城,随行一路护送的正是镇州军的兵卒。冯良建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只是精神状态反显得有点颓丧。
  “王使者盛情挽留,只我惦记家中老小,便拜辞了他。”
  冯良建对亲人乡邻这般一说,无不换来一通欷歔,都觉得他轻易放弃前程,委实可惜。
  冯道知道王镕为人大方,不是小鸡肚肠之辈,若是冯良建当真选择留在镇州幕下效命,亦无可厚非,只是看起来冯良建似乎当真已无心出仕。
  “阿爷,你究竟是何想法?”
  冯良建素来不太愿意和家人说太多在外的经历,包括他以前在长安仕宦时的一些事,但对这个自小教养的小儿,深知他心性非比等闲,思维过于敏锐,常常举一反三,是个胸有丘壑的伶俐人,很多事若是不与小儿透露,冯良建怕他会自己去寻根究底。
  “世道乱啦!”哺食冯良建饮了点酒,人已微醺,摇着头,面上似哭还笑,“我大唐社稷……怕不久矣。”作为曾经拥趸李唐社稷的朝廷官员,自黄巢祸乱长安,他丢官迄今长居家中。这似乎成了许多文人士族们面对江山破碎后,保全面子的最佳惯用办法——隐居避世。
  隐士高人不出世,说好听点这叫不屑为乱臣莽夫效命,说难听点不过是怕乱世颠沛流离,混不下去,丢人丢名。
  冯道不敢断定阿爷属于哪一种,但他在那张醉眼朦胧的脸上看到悲哀和无奈。
  “狸奴儿,读书无用啊,读书无用啊!”一副痛心疾首状,恨不得拍案恸哭。
  冯道看着冯良建发酒疯的样子,长吁了口气,他此刻已能明确父亲这是何种心态了。诸葛不出茅庐亦能隆中对,说明身隐心不隐,只要机遇一到,便能得见卧龙出世那日。冯良建之前十余年隐没在景城躬耕于野,心中只怕也曾幻想像孔明那般有朝一日辅助明君青史留名。镇州王镕的名声素来仁厚,颇有刘玄德之风,冯良建远赴镇州未必没有一丁点想在仕途上搏一搏的念头,结果这一回来就成了这么一副丧气的模样。
  冯道顺手拿走了案上的执壶:“阿爷,读书并非无用,只是你对明公的要求过高罢了。”就算是刘玄德又如何,刘玄德就完美无缺了?冯道明白王镕仁德有余,魄力不足,甚至有点儿软弱没主见,容易耽于安逸,不太有过于强烈的野心,镇州有这样的主公,是幸亦是不幸。
  只可惜冯良建从一开始就对王镕的期待过高,以至于接触下来后不免失望,但仔细盘算下来,京畿朝廷皇帝目下自顾不暇,在宰相、内宦掌控下无力挣脱,朝廷卖官卖爵,腐败难堪。而各地藩镇节度使日渐势大,远的不提,只说就近这燕赵中原地区,李匡威已经死了,卢龙节度使现在是李匡筹,只是兄弟阋墙这事做的实在不漂亮,李匡筹从一开始就坏了名声,再说朱全忠,朱全忠如今在河南势头甚猛,只是他最近干的一些事怕还不如李匡筹。早在五六年前,朱全忠被继承了黄巢齐军的秦宗权追着打,后来联合了天平节度使朱瑄、泰宁节度使朱瑾两兄弟,这才杀了秦宗权。因为同是朱姓,朱全忠甚至还跟朱瑾拜了把子,以兄相称。只是兄友弟恭的情景没有维持几年,朱全忠野心膨胀,终于把磨锐的利爪伸向了朱瑾,说起来,朱全忠和朱瑾自打撕破脸,这零零碎碎也打了好几仗了,也不知打到何时才是头。
  冯道知道冯良建看不上朱全忠,觉得这人品性有亏,但就冯道个人看法,作为一方藩镇霸主,朱全忠的野心配得上他的实力,反之,乱世之道若人人都像王镕那般,怕是仅有守成之心也难以生存到最后。当然,冯道不会犯傻把心里的想法当面讲出来。
  王镕、李匡筹、朱全忠都不行,其实离得近的还有河东太原李克用,不过想着好友李三旺,冯道又把李克用给否决了。
  冯良建醉醺醺的,一点儿不知道小儿子坐在他面前暗自把中原霸主轮番点评个遍。若是知道,定会嗤笑着给他脑袋上捶一记,真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妄自尊大如此,以为节度使是他小儿面前的盘中餐不行,想挑哪个就有哪个?
  冯良建醉眼朦胧,边上还有一帮子侄不停劝酒,挑着话题想让他多讲一讲外头的所见所闻。
  “都说尚书李存孝乃是河东第一猛将,能以一当百,可是当真?”
  “三叔可曾见过那李尚书,他果比人多长了两头四臂吗?”
  检校尚书是李存孝叛离河东上诏朝廷后,圣人封他的一个“加官”,虚职,没什么意义。
  冯良建喝的舌头都大了,听到“尚书”二字,像是被刺激了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喊道:“那个李存孝,蠢蠹豕脑啊!”然后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
  邢州被围后,李存孝因与李存信有嫌隙,所以后来就趁夜攻打琉璃陂,虏获了奉诚军使孙考老。李存信少不得又在李克用面前挑唆一番,李克用大怒,亲自领兵攻打邢州,李存孝对李克用天然有子对父的畏惧心,避战不出。李克用就让人在环绕邢州城挖堑壕修筑营垒,李存孝总是趁夜派兵出去搞破坏,白天挖晚上拆,父子俩真犹如小儿过家家做游戏。李克用气得不行,后来牙将袁奉韬就想了个反间计,悄摸的派人对李存孝献策说:“晋王等挖完堑壕就会返回晋阳,尚书忌惮的只是晋王,等他一走,晋王手下诸将又有哪个是你的敌手?你且让他们修,不过是几尺宽的堑壕,又能如何阻尚书锋锐?”李存孝一心想着收拾李存信,居然信了这话,没再派人出城夜袭,也就是十多天的工夫,李克用的堑壕营垒便修筑完毕,邢州被围得个结结实实,插翅难飞。
  “凛冬已至,邢州城再无外援,断粮断炊怕是迟早的事。”冯良建摇头晃脑,对李存孝的无脑行径很是看不上。
  冯道在心里衡量了下,发现阿爷说的很对,如果李存孝不是李三旺的义父,这样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真是不值一提。
  “阿爷,你还记得李三旺吗?就是救了我的那位世兄……”
  “哦,三……你说的是那位救过王使君的屠夫吧?长得跟昆仑奴似的。”
  冯道没想到李三旺给阿爷留下印象的居然会是那一身黑皮,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对,他是李存孝的养子,他如今是否也被困在了邢州?”
  冯良建摇了摇头:“不清楚,不清楚。”
  冯道再三询问,也没能问出个结果来,不免大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