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议同盟

  因着要征讨黑车子室韦,阿保机率三十万契丹铁骑游离在云州以北,冯道被急召到此时,身边还跟着六岁多的耶律突欲。突欲只当是爷娘思念,唤他前去团聚,一路上兴奋得不行,把照顾突欲的乳母累得够呛。
  突欲性子原是好动的,也只在跟着冯道读书的这几年稍许有了些许进步,也许可能有他三叔那样的天分,他在读书识字上头天赋不差,没让冯道教得十分崩溃,反而因为相处久了,哪怕偶尔觉得突欲对待奴仆脾气过大,爱端奴主架子外,也生出些许师徒之情。
  抵达阿保机的牙帐时,冯道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等他品出是何异常时,人已经被突欲拉着跑进了帐内。
  夷离堇的牙帐内极尽奢华,柔软的毛皮铺陈在地上,帐内熏着香,有姬伶在歌舞。突欲只在门口愣了愣,视线穿过妖娆舞姬,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爷娘。他脚步动了动,只往前踏了半步,便又踟蹰不前。
  阿保机和述律平坐在首席上,阿保机与一旁的宾客欢笑晏晏,推杯换盏,把酒言笑,述律平身旁去是紧靠着一个光头男童,约莫三岁不到,长得唇红齿白,正忽闪着大眼睛趴在述律平的膝头撒娇,灵动可爱。述律平一边倾听着夫君与人交谈,一边不忘给小儿喂食,端的一副慈爱模样。
  突欲突然心生酸涩,三岁之前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不知道幼时爷娘是否也是这般温柔待己,这几年他被安置在龙化州城,读书识字骑马打猎,身边奴仆云从,玩伴也不缺,因父母不在身边无人能压制他,即便冯道是阿爷指定的老师,对他也不敢轻易责罚,他活得肆意任性,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其实他读书骑射俱都十分认真,他也想着等爷娘回来,能够因此得爷娘夸上一夸,这个场景他不知在脑海里想象过多少回,睡着了梦里都会梦到。
  但是他唯独没梦到会有个阿弟取代了他梦想中的位置,得到爷娘无止境的宠爱。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心生恼羞,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这么想绝不应当,但情感上他就是无法自控的感到愤怒。而他如今也不过才六七岁,一个智龄孩童远远做不到理性思考,于是凭借着一腔情绪失控的他在踌躇过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个出去。
  他先是撞倒了一名舞姬,舞姬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吓得周围的众姬乱了节奏,东奔西顾。这一变故发生的突然,也不知是哪个人尖叫了声:“有刺客!”瞬间牙帐内桌椅掀翻,惊惶四起。
  冯道原是跟着突欲进来刚好站在门口的,变故陡生后,帐内的人惊惧着飞扑向过来,夺门而逃,冯道猝不及防的被连撞了好几下。
  “都给我安静!”随着这一声厉喝的,是述律平挺身而立,一手抓着突欲的衣襟将他腾空提拎在手,一手将面带惊惧抱着她大腿瑟瑟发抖的幼子拨到身后。
  帐内死寂一样安静下来,众舞姬抖得比尧骨还厉害,缩在近门口犹如一群鹌鹑。
  阿保机岿然不动的依旧坐着,似乎未曾收到丝毫影响,手中执杯朝侧面对坐上首的老者微微示意,那老者年约六旬,容长脸高颧骨,清癯精瘦面无须,目光如炬。阿保机给他敬酒,他也不谦让,举杯一饮而尽。
  “痛快!”阿保机的雅言说的并不好,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张将军好酒量。你的通事跑了,没关系,我有……”说着,目光一转,落到门口的冯道身上,他笑意盎然的冲着冯道招手,“来!”
  张承业扭过头,视线顺着阿保机的方向看了过去。
  冯道看着这帐内的一团乱局,知道今日这局难以回避,只得硬起头皮迎了上去,对着阿保机行了个叉手礼:“夷离堇!”又向张承业行了个礼,“张将军。”
  张承业心里其实是有恼意的,刚才有人暴喝刺客时,他此次出使契丹随行通事康令德像只兔子一样,当先跳了起来冲出帐篷夺命而逃,空留下一人镇定自若也没法摆脱阿保机的嘲笑。他虽是使者,却不通契丹语,这会儿见冯道的仪容,倒令他微怔。
  “你是汉人?”
  冯道颔首:“在下长乐冯道。”
  张承业脸都黑了:“你是汉人,怎……”倏地想起这场合不对,阿保机雅言虽说的不流畅,但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他忙收了口,只面上冷了下来,看冯道的眼神带着凌厉审判。
  冯道心里微微发苦,却无法替自己解释什么。他其实认得张承业,在晋阳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他跟在李存勖身后出入的晋阳府,而张承业则是刚刚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别看张承业只是个宦臣,但他天子任命的河东监军,和大多数名为监军实则只是朝廷对地方节度使的监视的宦官不太一样,张承业是真有才干,并非担着虚名在军-队里厮混拖后腿,因为执法严明,他颇受晋王器重,可以说整个河东军后方粮草调度支持全都仰赖有他。前几年宰相崔胤在朝中大肆诛杀宦官,又命各镇节度使诛杀当地宦官监军。李克用不忍杀张承业,将其藏在斛律寺中,以死囚替之,以应对朝廷诏令。
  冯道没想到会在契丹牙帐见到张承业,他猜度阿保机将他招来,可能与最近中原局势风起云涌有关,原以为即便有使者来塞北,八九乃是梁王朱全忠的人,没想到梁王没动,反倒是晋王抢了先机。
  那么晋王所图又是为了什么?
  冯道低垂眼睑,脑筋急转,心下已是略有猜测。
  朱全忠与李茂贞的抢夺天子之争,胜负已分。如今幼帝被胁迫迁都洛阳,朱全忠将长安宫殿拆毁,天子俨然已是梁王案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而朱全忠一如当世曹操,然而朱全忠人品堪忧,远不如曹孟德,自去岁他糟糠之妻张惠过世,朱全忠犹如失去笼头的马一般,行事肆意妄为。
  朱全忠掌控京畿重地,手中握有汴梁雄兵,他若要再进一步,必然是逼李柷退位禅让,如此他若称帝,仅河南州县怕是无法满足他的野心。李唐江山若还在,李克用等人都还是大唐臣子,若李唐不在,各镇节度使哪个能服他朱全忠?
  眼见得乱世将起,合纵远交近攻在所难免。能让晋王放下代北城被掳劫,儿女险些遇害的旧怨,派张承业来此,所谋怕是不小。
  冯道打算静观其变。左右阿保机拉他出来是来当通译的,那他就只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通译吧。
  这边才拿定主意,那头突欲小儿竟是突然哇的声嚎啕,冯道猛地回头,愕然发现述律平竟是手持短鞭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打儿子的背,她这打得狠辣,毫无装腔作势的样子,突欲才嚎了一声,就被她一瞪眼,眼泪直接吓了回去,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咬牙默默承受。
  述律平直抽了十下方才罢手。
  突欲背上的布料被抽的支离破碎,背上隐有血迹露出。
  述律平问道:“你可知错?”
  突欲含泪点头。
  述律平唤来侍婢:“带他下去敷药!”
  突欲不敢争辩,只余光扫过躲在述律平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用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的眼神不住打量兄长的孩童,突欲又是憋屈又是羞愧难当,跺了跺脚,不等侍婢来搀,人已自行跑了出去。
  述律平将鞭子放下:“把这些惊扰到客人的混账东西统统拉出去砍了!”那些舞姬吓得跪下来不住磕头,但是帐外有条不紊的走进来的兵卒轻轻松松的就把这些女人堵住嘴,犹如牲口一般拖了出去。
  述律平在处理这些人的过程中,阿保机都没有往妻子那边瞄过一眼,他只与张承业客套讲话,然后让冯道去传译。就连张承业这样历练老道之人,都难免被述律平的雷厉风行给分了心去,可是阿保机却始终云淡风轻,视若不见。
  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他太过相信妻子?
  张承业一时吃不准述律平这个女人在迭剌部中的地位。按理说秦国夫人刘氏亦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得晋王爱敬尊重,但哪怕是武将之家,女子亦是主内宅中馈,很少有像述律平这般,地位尊崇到仿佛能够和夫君平起平坐。
  张承业觉得自己若要说服阿保机,走夫人路线兴许更容易些。他进账后其实并没有太留意帐内女眷,此刻反倒暗暗端详述律平的形容气度,见她不过二十五六芳华,相貌虽非皇室后妃那种方额广颐的丰腴姿容,然则凤目斜飞,粉面含威,倒是比阿保机一脸敦厚朴实的样子更具威慑力。张承业不敢多看,把心神收回来时,恰好听得冯道正传话说:“……听闻晋王长子聪慧勇武,便是梁王亦有赞曰‘生子当如李亚子’,我这长子却是顽劣任性,惊扰了将军,惭愧之至啊……”
  李存勖实乃李克用的庶三子,然则因二长子皆已亡故,如今随着李存勖年长后光芒渐盛,声名鹊起,倒叫人以为他乃晋王最器重的长子。李克用前几年虽被朱全忠压着打,但是就子嗣而言,一个李亚子就把朱全忠所有儿子都给比了下去。李存勖的争气长脸,让李克用愈发器重喜爱不已,哪怕李存勖年岁渐长那喜欢逛梨园宠俳优的毛病依旧,也都变成无伤大雅的些许小事。
  阿保机赞誉李存勖,贬低自己的儿子,配上他的诚恳表情,倒叫张承业悬着的心略微宽松了些。他其实也怀疑是否冯道在其中加油添醋瞎传话了,为何之前康令德通译时只觉得阿保机言辞咄咄逼人,这会儿却是有礼有节温和许多?但是阿保机应该能够大致听得懂雅言,如冯道在其中使诈,阿保机没道理不知道。
  “昔日木瓜涧一役,刘窟头出尔反尔,实乃小人行径,每年秋高草枯之季,幽州派兵越摘星岭焚烧草场,野火燎原,令塞北贵部族民难以维持生计。今晋王有意与贵部结盟,共讨刘贼,君意下如何?”
  张承业来此的目的是促进两军结盟的,其实这件事有利无弊,想来阿保机只要不太傻就不会拒绝,所以张承业有信心这趟出来能够轻松达成意向。但是阿保机同意结盟是一回事,两军要如何联合一起攻打刘仁恭,则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也就是做比说难,口头答允而最终若没有付出实际行动,说明这趟出使任务依然失败。张承业老谋深算,当然深谙个中道理。所以一见阿保机点头,立马趁热打铁道:“晋王此刻便在云州,不知夷离堇何时拨冗云州与晋王一晤?”
  这话竟是开门见山!
  阿保机没想到张承业这么不好糊弄,其实攻打刘仁恭一直是他的心头夙愿,能与人结盟自是好事,但他也知道如今中原各自为政,乱世将起,晋王主动与他化干戈为玉帛,表达亲近,但他并不是非晋王一家不可。
  “不是晋王,亦可梁王。但是,啜里只,你真要与那父子共妻之辈同谋么?”述律平坐在一旁,怀里搂着小儿,垂首轻拍,口中喃喃,嘴角含笑,似乎只是在轻声哄儿入睡。
  张承业听不懂契丹话,自然没什么反应,冯道却是心神一震,他之前还在筹算要如何从中不动声色的劝说阿保机答应与晋王合作,没想到述律平倒先开了口。
  朱全忠自张惠身故后,纵情声色,不止是与臣子部下的妻眷混来,还把几个儿媳也拉到了床-上。最荒唐的是,朱全忠自比玄宗,他那几个儿子不以为耻,反以其妻美色能得阿爷宠爱亲近而互相攀比,一个个争抢着把妻子送去给阿爷睡,以此吹枕边风为自己谋利。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朱全忠在男女之事上张狂得几近疯癫,毫无掩饰之意。
  契丹虽有收继婚的习俗,兄死可娶其嫂,因着族内通婚频繁,舅甥婚配亦是常事,但即便如此,述律平也没法接受梁王父子这般共妻行径。
  阿保机对这个为自己生了两子一女的妻子还是非常看重的,可以说远超过了张承业想象中的重要性,就连冯道也非常吃惊,述律平在阿保机的面前侃侃而谈,直接插手政事,竟是比刘夫人劝谏晋王时还要坦荡直接。
  这个女人,不简单。
  这是冯道第一次见到突欲的阿娘,这一面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后来他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在政治上有多敏锐,在儿女养育问题上就有多糊涂,如同昔日的则天顺圣皇后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