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安山
简氏正在指挥着仆妇侍婢整理箱笼,一些繁重的剔除掉,把细软金帛挑出来。简氏住的院子虽不是正房,却也是东厢房最大的那间,她这边院子忙碌得紧,边上几间里却是隐隐传来哭泣声。
换做平时简氏早叫人过去训斥了,但这会儿外头兵荒马乱,内宅人心惶惶,哪还有心思顾及他人。待到看见儿子进门来时,她喜出望外的拉住他的手:“三郎来得正好,阿娘寻思着今日就去大安山寻你阿爷。”
刘守奇一看娘亲这架势,就晓得她还不知道他二兄进城了,顾不上解释,只劈头问道:“那罗媛在哪里?你是不是你叫人弄死了她?”
简氏愣住,叫道:“关我什么事?她那贱皮子自寻死路!”
郎君平时根本不管内宅女眷的事,但没有哪个位高权重男人愿意忍受这等耻辱,特别是随着年纪增长,刘仁恭在大安山广纳美色,还征兆了许多方士,求取长生之术。越是上了年岁,越是怕死不服老。美色财富权利,他应有尽有,他愿意给是一回事,不给私用却又是另一回事。
年轻力壮的儿子抢夺了不愿服老的父亲的美妾!这简直就是虎口拔牙!事发后刘仁恭的雷霆震怒下所有内眷都瑟瑟发抖,他亲自动手把刘守光抽打了一顿,又叫人把罗媛按在地上仗责,生生打得她落下胎来,许是为了杀鸡儆猴,罗媛受刑时刘仁恭命府中女眷一起围观,吓得当场晕死过去好几个胆小的。
“真的已经死了?”
“那我可不知道。”
刘守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逐出家门,罗媛就更惨了,躺在血泊里都没人敢去碰她一下,也不知死活。后来李思安就开始攻城了,刘仁恭无暇再过问,日日出城去和李思安对战,次次去次次败,每日里火气旺得像是要杀人,谁还敢上赶着去触霉头挨骂。简氏躲还来不及,更加不会去管这闲事。何况罗媛那人当真是个不安分的,刚到幽州府里是仗着自己年轻得宠,没少找简氏麻烦,她如今自己作死,简氏没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慈悲了。
但刘守奇显然不这样想,他阿爷就是个滥情的,身边女人多如牛毛,他亲娘能在后宅中站稳脚跟那么多年,哪里就真是什么善人!
刘守奇哭丧着脸道:“二兄回来了!”
简氏奇道:“他被郎君赶出去了,还有脸再回来?”
“阿娘,二兄是带着兵马回来的!他打跑了李思安,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前衙司召集府僚掾属议事呢。阿娘你想想我二兄那人,心眼极小,最爱记仇怨怪旁人,那罗媛有孕之事,可是你捅出去的!”
“啊?”简氏听到这事,脑子里炸开了,隐隐有种不祥之感爬上心头。刘二郎若是重获郎君器重,岂不是日后定要寻隙报复回来?
母子俩可算是想到一处去了,面面相觑,不觉心寒。偏这时门外哭天抢地般的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凄恐尖叫,这叫声惊得简氏眼皮子直跳,满屋子侍婢瑟瑟,不等人出去瞧个究竟,就见简氏的贴身女婢惊慌失措的奔了进来:“简……简娘子……二郎君他……在前面……杀了好多人……”
简氏被吓得心惊肉跳的,原以为是刘守光这是打算趁着刘仁恭不在,这便要冲进后宅算账,替罗媛报仇来了。想想刘守光那德行,的确干得出来这事,不由心颤道:“儿啊,我们快走,去大安山……刻不容缓,这就走!”
结果话才说完,女婢已是泪流满面:“娘子,大安山去不得了!二郎君带着李小喜、元行钦打进山里去了!”
刘守奇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愣道:“你说什么?”他觉得应该是二兄带人上大安山找阿爷去了,可结果女婢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二郎君要打大安山!”
第三遍:“二郎君刚刚自封卢龙节度使,号令全军,攻打大安山!”
简氏扑通瘫倒坐地,侍婢们手软脚软,一时竟无人搀她起身。
刘守奇终于听懂了,错愕后跺脚怒道:“刘守光这贼是要做甚?”连二兄都不喊了,痛斥其贼。
想来也是,只要稍许还有点人性的,人伦孝道总是刻在骨血里的,一个人若是连父亲都要反了,那还配称人吗?
简氏吓脱了力,坐在地上缓了半晌,方被人七手八脚的拉了起来,她却突然扑将过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三郎,去沧州!我们速去沧州!”
刘守文作为义昌节度使,身处沧州。张文礼跑得快,李思安围城时他就借口去沧州报讯而先走一步,只是谁都明白,沧州可调之兵并不多,只因为去年梁军攻打沧州时,岌岌可危之下刘仁恭为能守住沧州,征调境内十五岁以上、七十以下的所有男丁,为了防止有人逃役,还在脸上刺上了军-队番号“定霸都”三字。拼死拼活征得了二十万人,兵粮还得丁夫自备。沧州被围困了百余日,城中粮尽,最后就变成了吃人,人肉吃没了,连人骨也不放过,不敢吃人的就吃黏土。最后不管是饿死的,还是被人杀死充作两脚羊的,或是吃黏土撑破肚子的,满城活下来人不到四成。
这场战事不过才堪堪过去不足一年,沧州还没缓过劲来,就算刘守文尽全力征兵,只怕最后能调出来的人马也不足万余,这点数量哪里拼得过刘守光的人马?若是刘守光当真坐稳了卢龙节度使的位置,手上兵权掌控,据守幽州,到时刘守文更是别想撼动他兄弟分毫。
刘守奇觉得指望大兄能有兵力来援,不如指望他阿爷能守住大安山,但为今之计,是他母子俩真不能在幽州坐以待毙了。
不说这母子俩预备逃跑,大安山里的李小喜亦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刘仁恭大概被情-色掏空了所有能力,居然连一回合都没扛得下来便是节节败退,所辖兵卒毫无战意。喜的是刘守光虽阴晴难定,暴戾狠毒,好在父子俩一脉相承好大喜功,他抱着试探的念头,几句奉承话说出去,发现刘守光并不着恼就晓得他跟年少时没什么区别,心中大定。
幽州人心惶惶,就在刘守奇带着阿娘,携家带口悄悄溜出城时,大安山被元行钦率军攻占,刘仁恭看着冲进宫殿大门的元行钦,气得双目赤红,站在陛阶之上,不顾兵卒持戈相围,只用剑直指对方面前。
“元行钦,你个小人!”
元行钦披甲染血,依然面无表情,似乎不管刘仁恭说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半分,刘仁恭想着此子果然不可靠,幸而当初听了张文礼的话没有认作义子,不然非得活活气死。不过他这念头才刚转过,就见殿门外铁骑哒哒作响,竟是有人纵马奔了进来,行为肆意嚣张。眨眼间人马已到跟前,刘仁恭定睛一看,那马上之人不是旁人,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刘守光。
刘仁恭只觉得气血上涌,哪里还承受得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当场就晕厥过去。
刘守光冷笑一声,挥手道:“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