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血帛荐

  春夏交替正是水草肥美的好时节,阿保机从云州返回草原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只是待他回到迭剌后,这种好心情突然间就荡然无存了。
  突欲表面平静的站在帐中,双拳紧握,阿保机脸色铁青的坐上首席,虎目环视。少顷,有兵卒押解着数名牧民进帐,牧民瑟瑟发抖,跪伏倒地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保机指着其中一人,叱道:“你来说!”
  那人两股战战,抖若筛糠,只一个劲的磕头道:“是我等饮酒误事。”
  冯道的身份有点特殊,虽是俘虏贱籍出身,却有负责教授突欲舍利,吃住和突欲一起,但突欲学习骑射渔猎时,冯道又不能闲着,他得跟着牧民一起到野外放牧,风雨无阻。和冯道一起放牧的族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汉人,不敢太过驱使,但也不敢太过尊崇。
  冯道逃跑也不是第一回了,起初几年都会借着野外放牧看守松懈至于逃上了几回,被抓回来后,冯道挨顿鞭笞躺上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倒是和他同行的那些牧人倒了大霉,轻则鞭笞,罚没牲畜财产,重则鞭笞过重丢了性命。所以冯道每日的一言一行都会有人侧目关注,后来他渐渐也就不再跑了,尤其从去年开始,安安分分的没出过一点纰漏。他们还曾指着怀崽的母马调侃冯道,说他养在身边的那些小娘子如今长大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能生出孩子来了。
  不止他们这样想,就连寅底石,乃至阿保机都这么想。
  万万没想到,他们都看走眼了!
  阿保机生气动怒更多的不是为了冯道逃跑,而是为自己打眼错估而感到羞愤。
  “派人去追!不管他跑到哪去,都给我追回来!”他以前也放过狠话,说什么如果不肯回来就打断腿拖回来,但是这话没一次有用,因为冯道这人识时务的不得了,每次被人追上后,都不需要捆-绑束缚,他就主动乖乖回来了,一点都看不出他有奔逃之心。
  冯道这么一跑,不仅阿保机生气,突欲更是失望到心灰意冷。冯道教导他启蒙,开始懒散不上心,实则因材施教,见他对书画感兴趣,便特意托人从中原捎带来字帖画作。冯道在契丹四五年,阿保机再怎么故作不上心,逢年过节的赏赐总也不会太少。可冯道似乎对这些身外之物看得非常淡泊,偶有积蓄也都花在了唯一的学生身上。
  突欲一直觉得自己的老师,就是一位两袖清风,高风亮节的风雅之士,是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老师没有子嗣,他作为学生,承欢膝下,他甚至想着,等他长大,定要奉养老师。
  他牙关紧叩,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一丝戾气,似乎大家都默认了契丹的突欲舍利,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宽厚少年。他如今已经学会收敛内心的暴戾之气,哪怕再生气,也甚少有人见到他发脾气的一面了。
  他记得自己曾问过老师,是不是只要做到像那位李亚子那样,就能博得所有人的喜爱。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可没想到他的老师却一心想着抛弃他。
  契丹的追兵直追了三天方才返回。连带着冯道先行逃跑的日子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天了。结果可想而知,人没追回来。
  阿保机听到这个消息后反而沉静了下来,面上无喜无怒,外人一点都看不出可汗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韩延徽看到这样的阿保机,反而心生寒意。他在逃亡的路上,曾经设想过无数种被抓回来的可能,起初冯道与他同路,一边闪避追兵一边还不忘与他戏谑:“你说的可都太轻了,一刀砍死才是得了便宜,五马分尸也不算受罪,怕只怕千刀万剐,肉切下来炮烙烤炙……”当时他俩已经饿了一天两夜,冯道精神还不错,韩延续已是头晕眼花,饥肠辘辘恨不得拔了野草充饥。偏冯道一脸认真的调侃,说得他一阵阵的反胃,他几乎都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很想让他闭嘴,奈何冯道根本就没想要停,“你说自己吃自己是何种滋味?”
  “呕!”韩延徽吐不出什么东西来,酸水溢满口腔,恶心得直泛眼泪。
  冯道那会儿却是笑吟吟的,韩延徽眼前发黑的想,其实论嘴贱,自己根本没法跟冯道比。因为他骂人时绝对不会像冯道那样,笑眯眯的犹如在和人谈笑风生。
  背上火辣辣的疼,进帐之前,他已经挨了三十鞭笞,超出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刑罚,皮开肉绽的滋味非常不好受,他喘着气,挣扎着往前爬,抢在阿保机出声前,从怀里掏出一团灰不溜秋的帛布,抓在手心里高举嘶喊:“可汗,冯道有遗书在此!”
  突欲心里扑通一下跳的老高,然后倏地从最高处摔落,他一时失控,颤声道:“胡说!”
  阿保机眸光微闪,命人将韩延徽手中的帛布取了来,那是一块由衣裳边幅撕-扯下来的布条,上面沾染了点点血迹。
  “血书?”
  韩延徽不敢直视阿保机,心里回响着冯道临分别时的叮嘱:“……追得实在太紧了,你我分开走比较不打眼,若有缘,且在幽州再见吧……呐,给你件东西保命用,若是不小心被抓,兴许还能救上一救……”
  冯道说他太老实了,怕是要被阿保机一眼看穿,在阿保机肯看血书前,还是不要多事才好。他把头埋的低低的,怕被阿保机看出异状来,只点了点头。
  “冯老师死了?”突欲的声音尖利,他终于有点装不下去了,肩膀颤抖不止,“你胡说!你胡说!”一声比一声低,眼泪簌簌落下。
  阿保机把帛布打开,只了一眼,面色便陡的一变,迅速将帛布上书写的内容一扫而过。看完一遍后似乎觉得还够,又重头看了一遍。他这般慎重的样子引得端坐一旁的述律平也心生好奇,起身走了过来。
  阿保机看完帛书,怔怔出神。述律平将帛书接了过来,看完亦是心跳加快,忍不住赞道:“妙啊!真看不出冯道此人有这般大才,平日里他是藏拙了吗?”转念想到不管有没有藏拙,此人已经不在了,不免又是一阵欷歔。
  韩延徽早将帛书上写的文字刻入脑中,只是冯道所写用的乃是契丹文字,他能听懂契丹话,却是看不懂这些才被生硬创造出来的新文字的,偏冯道交予他时,表情神神秘秘的一脸诡笑,并没有给他解释到底写了什么。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笃定冯道并不会害他。所以哪怕现在全身疼痛难忍,他都还坚持着没让自己晕厥过去,他就想看看阿保机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抓心挠肺的想知道冯道到底给自己留了什么后手。
  若是他知道阿保机看见他要死不死的挣扎着爬过去,身上的血水染脏了帐内铺陈的毡子,因而将一腔怒火迁到他的身上,他保证不会死倔着不晕。
  “都是你的过错!”阿保机一脚踏上了韩延徽的背,踩得他背上伤口裂开更大的口子,血水汩汩淌下。
  韩延徽痛叫一声,明知道该将姿态放软,偏他脾气被激了起来,当即回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便杀,何必辱我!”
  阿保机是真的恨哪,述律平以为冯道藏拙所以误了大才,他却是一早就知道的。他困住冯道,生生磋磨了他五年,为的就是让他心甘情愿,全心全意的为自己效力。结果冯道是真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偏是用这等上血书做遗嘱的方式。
  述律平还挺欣赏韩延徽这份骨气的,先时见他以幽州使的身份宁死不跪,此刻又见他身负重创依然傲骨铮铮,愈发好感倍增。比起冯道那种滑不留手的轻佻样,韩延徽显然更对她的脾性,于是伸手拦住阿保机,劝道:“冯道荐其才智胜己百倍,望你善待,任人唯贤。啜里只,韩郎君秉节不挠,乃是贤士,奈何困辱之?”
  韩延徽觉得脑袋有点闷,背上的伤疼得他整个人像是要被撕裂开一般,偏述律平的话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晰的刻入了他的脑子里。
  阿保机看着妻子手中的帛布,慢慢的收回了脚。
  述律平与他对视,夫妻同心,述律平微微一笑,弯腰伸手虚扶韩延徽,道:“韩郎君受苦了,是我等怠慢了。”
  左右都是机灵人,根本不用述律平亲自来扶,便已一拥而上将韩延徽搀了起来。韩延徽面色惨白,满头冷汗,嘴唇咬破了皮,稍稍一动,背上伤口牵扯开来,疼得他双唇都在颤抖。
  述律平给了台阶,他自然就得识时务的下来。不然就不是傲气,而是傻气了。
  阿保机在旁阴沉沉的道:“这真是阿道用血写的?”
  韩延徽听这语气,似乎阿保机与冯道的关系并非那么糟糕,二人交情怕不是一两句话能讲得清楚的。他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悟冯道的种种言行举动,暗自佩服之余也颇有种顺应天命的妥协,便也收起桀骜不驯的姿态,点了点头。
  阿保机呵的一声轻笑,眼底满是嘲弄之色,也亏得韩延徽离得近,又是刻意细心聆听方才听到契丹可汗哂语:“他那么怕死怕疼,竟也会舍得对自己动刀子?”
  韩延徽垂眸,只觉得食指指尖生疼,暗道:姓冯的的确是不舍得对自己动刀子,刀割在别人身上,他当然不疼。
  阿保机豁的将述律平手中的帛布抽走,叠好纳入怀中,朗声问道:“冯道当真死了吗?”
  韩延徽已是自认其为主君,这话不好不答,但也不好乱答,于是沉默不言。
  阿保机嘴角咧了咧,掷地有声的道:“这厮惯的奸狡,怕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韩延徽腿软,这一刻当真想给阿保机跪了。这可汗,当真什么话都敢说,而冯道,怕也是当真什么都敢做!
  可道兄,别怪我不给你遮瞒,实在是你选的对手太过了解你为人,瞒不过去。你俩且相爱相杀去吧!莫再祸及无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