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冯通事

  冯道是在牙帐外大约一里地的一小片海子边找到突欲的,彼时突欲已然发泄完情绪,正神情恹恹的蹲在海子边扔石子。伺候他的小伴当手里牵着一匹尚未成年的小马驹,正满脸焦急的欲拉他起来,同时不忘牵制缰绳,怕吃草的马儿跑丢了没处找,真真是左右为难。
  冯道是靠双腿走过来的,拜这几年放牧所赐,他的脚力今非昔比,虽偶有小疾,但身体与早年相比强健了不少。小伴当见到他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颤声喊:“冯郎君!”
  突欲身体僵硬了一瞬,继续将手中的石子投掷了出去,“咕咚”声石子砸进水中,水花四溅。
  冯道弯腰寻了块扁平的石片儿,在手里掂了掂,手腕一抖,石片儿贴着水面飞了出去,连续跳跃了七八下方才沉没。
  小伴当情不自禁的鼓掌叫了声好,手拍了几下觑见主子面色不豫,忙缩着肩膀闭上了嘴。
  突欲站了起来,他身上已经换了套新衣裳,外表看不出受伤的样子,只是久蹲后腿脚发麻,起身时脑袋一阵犯晕,身子晃了两晃,趔趄要倒,幸而冯道眼明手快的扶住了他。
  突欲眼圈儿倏地一红,顺势一头扎进冯道怀中,脸拱在他腰上,默不作声。
  冯道却清晰的感受到掌心下的小小身子正在无声颤栗。
  “你可知错了?”
  这话述律平也问过,不同于帐内软顺的表现,突欲此刻心下生恨,磨牙犟道:“我哪里错了?”
  冯道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拍,他往后一缩,却不小心碰到了背上的伤处,疼得他一个哆嗦,抬手将冯道用力推开。
  突欲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脸色煞白。
  伴当急了,顾不得牵马绳,冲过来护住突欲道:“冯郎君怎能随便打人?舍利挨了打,身上的伤才敷好药……”
  “要你多管闲事!”他挨了述律平的打,就像是一个不可触及的痛脚,突欲突然勃然大怒,抬手啪啪抽了伴当两巴掌,“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和那些丢了性命的舞姬相比,突欲挨的那十下鞭笞,简直可做忽略不计。但是对尚且年幼却已开智的突欲而言,将他与那些身份卑微的舞姬相提并论,当众鞭笞训斥,这才是真正令他感到难以接受的耻辱。
  “突欲!”冯道制止他。
  小孩儿发疯般不依不饶的追打伴当,边打边哭:“我是夷离堇的儿子!我是……我是耶律突欲!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想起母亲怀里搂着的弟弟,心里既委屈又羞愤。自己这么大时,阿娘应当也甚是疼爱他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完全和想象中不一样呢?
  冯道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嚎啕着张嘴一口咬在冯道手腕上,像只草原上落单的孤狼崽子,眼里冒着弑人的凶光:“都怪你!都怪你!”
  哭到伤心处时,理智崩溃,他愤恨的迁怒上冯道。爷娘有了弟弟,所以不再疼爱他,将他丢在龙化州城。
  “舍利!舍利!”伴当见不得小主子伤心,自己先哭成个泪人,跪在地上抱着突欲的腿,“你打我骂我吧,别弄伤自己。你打了冯郎君,回头悔恨的还是你……”
  突欲理智回笼,心生悔意,面上却是倔强不减,拳头落在伴当身上:“我叫你嘴贱!你给我闭嘴!”
  冯道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突欲这孩子要真是他的子侄,这会儿板子早抽过去了,然而他如今身份尴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眼前的两人拉开,用身体挡住鼻青脸肿的小伴当,对突欲好声好气的劝道:“你是耶律迭剌部的舍利,是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子,你爷娘把你托付给我,自然是对你满怀期待,盼你早日成才。可你看看你这样子,你今日在牙帐失礼在先,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如今又蛮横发脾气,难道还想让你爷娘失望不成?”
  突欲依然哭闹不止,但是冯道的这些话,到底还是都听进去了,只是面上不显而已。这孩子几乎可说是冯道看着长大的,他的那点别扭心思冯道哪会看不出来,不禁叹了口气,将他搂紧怀里,轻声细语的哄道:“你阿娘不是真心要打罚你的,只是今日有贵客在,你却表现得如此失礼,怎不令你阿娘生气?你跟我学画时常说要画一幅娘亲小像贴身带着,你与我描述你阿娘如何美貌如何温柔……我如今见到了,果然如你所言……”
  突欲抽噎着说:“我阿娘是不是最好看的?我没撒谎的……”
  “是,你没撒谎,你阿娘很好看。”
  突欲呜呜的哭,心里还是止不住委屈。他那个全天下最好看的阿娘,今天冷若冰霜的当众打了他,那一刻他羞愤难当,疼痛之余既惊又恐。一霎间他觉得阿娘是真的要打死他,一霎间又觉得阿娘不爱他,还不如就此给打死算了。
  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把孩子哄好不哭了,突欲红肿着眼睛,任由冯道牵着手,恢复了一脸的乖巧。他生得比较白净,眉眼和他二弟尧骨其实长得很像,只是尧骨一看就是父母跟前得宠的,灵动活泼,而长久与父母别居的突欲则因为内心的孺慕和忐忑添了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心翼翼。
  思及此,冯道心里添了几分怜惜。
  冯道牵着突欲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正带着张承业四处转悠的耶律阿保机,一行人浩浩荡荡,仆从如云。冯道低头看了眼突欲,小孩儿还不懂收敛情绪,脸上流露出歆羡亲近之意,只是脚下犹豫,踟蹰不前。冯道暗自吁叹一声,拉着他走了过去,突欲吓了一跳,脚下生钉似的站着:“不……不要去……”
  阿娘生他的气,阿爷现下……怕是也不喜他了。
  他不要去!
  “别怕。”冯道捏了捏他的手,突欲的掌心并不绵软,指腹上生着薄薄的茧子,那是日常练习弓箭留下的。
  这个孩子其实比想象中要努力。
  突欲抬头看了看冯道,老师的表情温和,眼底有浓浓的鼓励。他之前练大字时,偶有所成,老师也是这般看着自己夸赞。
  他突然呼吸急促起来,挺了挺胸,苍白的双靥略有潮红。
  “老师……”
  “别怕,随我过去。”冯道知道其实阿保机对长子是怀报着期待的,特别是晋王之子李存勖出类拔萃,被人口口相传的当下,一个有出息的子嗣意味着传承不绝,未来可期。阿保机的雄心壮志,所图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一代就能完成的,所以未来迭剌部的继承人的品性和才能也是相当重要的。
  这些话,阿保机从来没有对冯道直言过,但冯道却早已心照不宣。所以这些年,他也尽可能的用心教授突欲。他对这个学生,虽是勉为其难的被迫收受,却也是真心对待的。
  冯道领着突欲上前迎上队伍,突欲虽有窘意,但往日规矩礼仪学的都很好。他恭恭敬敬的和诸人行礼,还对张承业道了歉,虽是年幼,但言语说的十分恭谨谦卑,倒是比阿保机还有几分唐人气度。这让张承业不禁多看了几眼,之前在牙帐内以为是一个胡闹顽劣的小儿,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面。张承业甚至都不需要康令德的通译,与突欲直接用雅言交流了几句,发现这孩子启蒙基础竟打得非常扎实,询问师承后,张承业听闻乃是冯道,目光不禁投向队列后正与寅底石说话的年轻郎君。
  冯道似有所觉,侧首目光与之相触,面展笑意,微微颔首示意。
  张承业发现冯道目光清正,清癯雅致,虽面色略显憔悴,却不显颓唐。张承业年近六十,这一生见过的达官贵人无以计数,自问看人还有几分眼力,他对冯道感官甚好,虽对方屈居鞑靼,却依然无法叫人为之心生恶感。
  同是通事身份,与冯道相比,康令德身着华裳,一身气度反被比了下去,令人无法直视。
  张承业一行人在此逗留了五天,双方协议交谈的十分融洽,最后阿保机甚至同意了张承业的提议,双方约定来日在云州面见会晤,共商会盟之宜。张承业心中明白,最初见面时阿保机实有推诿之意,就算真有意,面上也会乔张做致一番,最后在短短五天内能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冯道虽是小小通事,在里头实则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当然,他并不清楚,冯道只是与阿保机说了一句话而已。
  “晋王看重迭剌部可是件大喜事,我得提前恭喜夷离堇,心想事成之日不远已。”言下之意,李克用选择跟迭剌部合作,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毕竟契丹可汗目前还是痕德堇,遥辇氏还凌驾在耶律氏上头。
  这话比述律平对梁王的嫌弃还管用。
  阿保机近年来东征北伐,部落疆土拓展极快,不是没有引起契丹诸部的注意,这时候与中原藩镇诸侯联盟,实在有利无弊。冯道这么看似不经意的一提醒,让阿保机飘飘然的脑子顿时冷静下来,这才欣然对张承业做出承诺。
  李克用显然也是这般想的,生怕阿保机被朱全忠拉拢了去,所以在双方都非常有意向的情况下,会盟这事定的无比顺畅。待到秋去冬来,牧草渐黄时节,阿保机率七万骑兵抵达云州之东,与提前抵达东城的晋王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