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契丹奴

  冯道醒来时身边熙熙囔囔挤满了牲口,咩咩咩哞哞哞叫唤个不停,他被安置在一块板车上,车上挤了十几个人,并非老弱病残,看年纪都是青壮,只是身上都带着伤,横七竖八的躺着半死不活。
  冯道身上也有伤,但是并不太重,所以醒来后就没有了睡板车的优待,被挥着鞭子的契丹人赶下车。他们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幼,皆用麻绳象征性的捆了胳膊,根蚂蚱似的系在一条绳上,绵延数里地,前后皆是一眼望不到头。从同行的人口中一点点的打听得知,他们如今都是契丹俘虏,与这些牛羊牲口都会被押解去关外。冯道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俘的,他只担心墨君和的下落,墨君和身手不错,但是他脑子不太好使,万一过于意气用事反而容易出事。
  虽说是俘虏,但冯道观察了两天后发现,他们这些人的待遇怕还不及那些牲畜。契丹人动辄打骂抽打,一天只准他们吃一餐,也仅限于饿不死,怕他们吃饱了有力气逃跑,对他们的看护喂养远不及对待牲口那么精细。
  畜生不如……大约也可以用来形容他们当下的生存环境。
  冯道虽不是大家豪门出身,但自幼体弱从未曾干过体力活,才这么跟着队伍走了几天,他就已经被折腾得形销骨立,饿脱了形,哪里还有半点翩翩公子的风度。
  越往北走气候越干燥,恰逢盛夏时节,白天日晒毒辣,晒得人皮肤红肿干裂,到得晚上,昼夜温差甚大,破履旧襕根本不保暖,他们这群人只能和驼羊牲畜挤在一起睡觉,稍有不慎就会一觉不醒,尸首被随意丢弃在路旁。
  冯道体力不行,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人似乎在艰难的环境中更容易激发自保的能力。冯道是这批将近五六千俘虏里最早学会契丹话的人,他只用了半个月不到,不仅能听还会简单沟通,待过了一个月,他开口讲话已是和契丹人没什么区别。
  契丹人也因此而高看了他几分,见他体型虽瘦弱但一张脸长得不错,就食物上头也愿意让他多吃个六分饱。俘获冯道的这支契丹队伍首领名叫寅底石,年纪与冯道相仿,冯道想办法与他接触后故作闲聊一番,寅底石果然就对冯道留意起来,之后但凡有暇,便来找冯道聊天。
  “我大兄很是喜欢中原博才多学之士,他说我们的祖辈原是姓刘的,名叫刘邦,所以我的汉名叫刘辛,你也可以唤我做阿辛。”寅底石人长得很精神,就是看起来人傻乎乎的,但冯道从不敢小觑他。
  在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冯道开始琢磨自己的身份归属,从阿钵那里他知道契丹人掳劫的俘虏其实可通买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可以赎身重获自由的。只是让冯道意外的是,自己的主人并不是寅底石。
  “你是我大兄的私产,这些人,这些牛羊……都是!”
  步行数月终到目的地,此时已是入秋,天气转凉。草原上的秋季犹如中原腹地的冬季,冯道承受不住这样刺骨的冰冷,终于还是病倒了。他原以为自己这回定然熬不过去,不得不落个客死异乡,没想到寅底石居然会因为短暂的交流对他印象甚好,负责看管他们的人层层往上报后居然还带来了巫医给他诊疗。只是巫医的水平实在有限,冯道每天吃的食物是肉,吃的汤药却是草。这么胡乱吃了大半月,居然没死,只是整个人瘦成了纸片一般,全身上下见不到多余的一点肉了。
  养病的这段时日,队伍不再迁徙,也是直到能够重新站立起来,冯道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抵达潢水以南,也就是契丹人口中所谓的母亲河袅罗个没里。在这里,一座在冯道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城池一点一点的从无到有的诞生,建造这座城池的正是这次契丹南征所得的俘虏,约莫九万余人,除却在路上被饿死,打死,病死的,余下侥幸活下来的用双手耗费数月,建筑了这座名为“龙化州”的城池。
  十月廿三,当皑皑白雪覆盖住这座城池,冯道终于知道了主人的名字。
  “你今天怎么没去放羊?”寅底石兴冲冲的跑到羊圈来找冯道,冯道正专心致志的在铲雪。冯道身体不太好,寅底石特意嘱咐过下面的人给他安排些轻省的活,冯道以往很是喜欢出城放羊,其实放羊的活并不轻松,但是比起打扫马厩羊圈,冯道对于出城放牧更为在意。
  寅底石是完全听不懂什么叫做“苏武牧羊”的,但这不妨碍他把冯道的怪言怪语当做家宴上的笑话说给了诸位兄长听。渐渐的,旁人也都知道寅底石有个奴隶特别风趣好玩,只有寅底石清楚其实这个人并不属于自己。他也曾向长兄讨要过,只是长兄尚未应承,长嫂反倒玩笑似的说:“既此奴有趣,又怎能轻易舍弃?四郎空手来讨人,我等岂不是亏大了?”
  他是不怕长兄的,但对这位满脸嬉笑长嫂却是心存敬畏,一时摸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得暂且作罢。
  “我跟你说,我大嫂生了,大兄又得了个儿子,晚上要开筵庆贺。”他其实也有个把月没见过冯道了,这次特意跑来是想着冯道是个读书人,见多识广,应该能替他想个好点子。
  “你说,我送什么样的贺礼能够与众不同?”
  在寅底石的描述中,冯道知道他的长嫂是个非常厉害的女子,比寻常儿郎还要使人敬畏。根据他的描述,冯道假象中这个名叫述律平的女人,应该和大多数契丹妇人一样,身材高大臃肿,力气很大,能够一手抱起一整只羊。
  他隐隐觉得“述律平”这个名字耳熟,但转念想着契丹语发音差异不大,名字雷同者更多,却是忘记了契丹人中有名有姓者并不多。在他周围许多契丹奴隶,连一个名字都不配拥有。
  “那就要看你长嫂喜欢什么了。”
  寅底石挠头:“我大兄自然最喜欢牛羊牲畜,然而阿嫂喜欢什么,我是真不知道。”
  “胭脂水粉?衣物首饰?”
  寅底石一脸茫然:“好像……她更喜欢弯刀大弓!”
  冯道亦是愣了下,最后讷讷的说:“这样啊……”
  这么奇怪的女子,他也是头一次听闻,实在没有任何可参考的建议。
  寅底石却突然转着眼珠子笑了:“长嫂曾说你有趣,不若晚上我带你一同去,你想办法给我们表演一番。”
  冯道眸光一凝,这是拿他当伶人俳优看待了。
  寅底石却浑然未觉,只为自己想的好主意拊掌称赞:“就这么说定了!”上下打量着冯道,目光中略带审度,“你得洗个澡换身衣服,你身上都是粪蛋味!”
  冯道嘴角勾了勾,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可没衣服换。”他身上套的是块破旧不堪的羊皮子,硝制后并没有裁剪缝纫,这块皮子还是寅底石赏赐的,原是用来当盖被的,后来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冯道身上破烂不堪的襕衫越来越无法抵御风雪严寒,他就把羊皮子抠了个洞,套在了身上,腰上系了根麻绳权当汗巾子。他被掳后就没再碰过热水,平时这张脸就靠抓把雪搓两把。
  不管寅底石抱了什么心态和目的让他洗漱,他还是十分开心得此机缘能够蹭上一桶热水的。与他同屋的几个人眼红得不行,见他在屋里洗澡,不免说些风凉话。
  “瞧他长得那副样子,我就知道是个卖屁股的。”
  一间低矮草棚屋,挤了八个人住,这是冯道这辈子住过最差的地方,哪怕当年他跟着墨君和一路餐风露宿,墨君和也没让他吃过这样的苦,然而时至今日,冯道却是无比都在怀念幽州祗候院那间屋子,他当初真不该嫌那屋逼仄狭窄。
  同屋之人的污言秽语,冯道充耳不闻,因怕沸水冷却太快,他洗澡的动作也是极快的,更没有因为羞涩避讳他人而耽误工夫,三两下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就跳进了水桶里。寅底石还担心他不用心,专门派了个契丹小奴来替他刷背,这更加引得同住之人眼红不已。
  虽是病过一场,人瘦得脱了形,但他到底底子生得好,草原上晒了个把月也没把他晒黑,和旁人相比,皮肤白得像是新挤出来的鲜奶,套上一身虽有些嫌大却着实鲜亮的衣裳,冯道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寅底石再见到冯道时有点不敢相信的直揉眼睛,围着冯道转了两圈,惊讶的连连跳脚:“哎呀哎呀,你这副模样,比我二兄三兄帐里那些从河东抢来的女奴还要好看几分!”
  这话说得叫人心颤,但冯道依然脸上挂着笑,眼睛弯弯的,他脸颊上这会儿没什么肉,下颌尖尖的,愈发衬得一双眼出奇的大。
  冯道将湿发拧干,寅底石笨手笨脚的想上来帮忙,结果反而把他头发扯断了好几根,扯得他头皮生疼。
  “我自己来,嘶……”
  冯道把自己彻底拾掇好之后,天色已经渐暗。寅底石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啧啧道:“早知道不若让你穿上裙子,那些关内小娘子的襦裙轻薄鲜亮,跳起舞来格外好看,跟天上的神女似的。”
  冯道险些把持不住变脸。
  契丹人的圆领窄袖长袍与大唐子民常穿的胡服并没有太多区别,冯道束好头发后,寅底石咂了下嘴,将自己头上的皮帽子摘了往冯道头上一扣,笑道:“这样打扮和长嫂娘家侄儿好像双生子般。嗯……他眉目比你深些,你长得……更像小娘……”说到这里,只见冯道笑眯眯的看过来,虽满脸亲和,但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就打了个咯噔,底下要说的话就全吞咽了下去。
  “舍利,请。”冯道摆出副恭敬的姿态。
  寅底石恍然回过神来,“哦哦”的应了两声:“走!赶紧走!迟了可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