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五千马

  他俩悄声说着话儿,那边揭列埋完尸,期期艾艾的过来,眼睛盯着李三旺。
  “郎君,我……能饶我一命吗?我愿用钱赎命!”
  墨君和未作理睬。
  揭列立即意识到看似这个山魈般的男人强悍,实则这二人中能做得了主的还是冯道一人,于是他立即将目光恳切的转向冯道。
  冯道刚刚哭过,眼角还微微发着红,这会儿眼泪没了,乜眼看着人,似笑非笑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纯真无邪的孩子,却又诡异得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揭列搓着手脑袋发蒙,心想,中原的男子就是长得好看,比女人还好看,若是能掳回去,肯定有贵人偏好这一口,定能卖出好价钱来。
  得亏冯道不晓得揭列肠子里竟敢打着这样的小九九,否则定要当场把他扒皮抽筋了不可。只是这会儿冯道也没想轻易放过他,毕竟那么多条人命送在他手里。
  “你觉得你能值多少钱?”
  揭列愣了下,随即以为事有转圜余地,马上巴结道:“我小有积蓄,就以十万钱赎己身可行?”
  十万钱当真不是小数目了,如今世道不好,金银不见得能兑换开铜钱,揭列报的价格,足够冯家上下几十口人好多年嚼用了。
  冯道听了以后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反而眨了眨眼,“嗯”了声,声调拔的高高的,尾音还带着颤,听得揭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无处安生。
  “你呀你,怎么能如此看轻你自己呢?十万钱……实在是,够贱呢。”
  冯道冲他一笑,揭列只觉得尾椎骨上冒出一股冷气,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冯道和刘守奇一直有书信往来,前年刘三郎成亲,曾写信邀他去幽州,冯道拒绝了,后来也不知道成家后的刘守奇忙着立业之事,太过忙碌,竟是连封信也没有了。冯道年前就打算出门,所以打着拜年的由头给刘守奇写过一封问候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信,更不清楚他会不会回信。冯道一路上琢磨着到了幽州要怎么登门赔礼,好借着刘守奇的人情找份差事安定下来。
  揭列和述律阿钵就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冯道让墨君和把他俩绑了,将不方便带走的货物就地掩藏好,然后收拾了些许贵重细软,用马车拖着将揭列二人一路带到了幽州。
  这两个契丹人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揭列特别擅长鉴貌辨色,那个述律阿钵却是个倔驴脾气,大约是身份高贵,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被人如此怠慢过,他起初态度还挺横,被墨君和揍了两顿,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收敛嚣张气焰,后来冯道也不跟他多计较,只是不再给他饭吃,只每天供给一碗水,不打不骂也不理不睬。如此饿了几天,没等撑到居庸关,述律阿钵就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车上,两眼无神,思维涣散,别说骂人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墨君和同路相伴,冯道成日里笑嘻嘻的,若不是揭列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就这么个面善似佛,讲话温温吞吞的文弱青年,比那个杀胚昆仑儿还令人胆寒。
  述律阿钵的惨状让揭列愈发老实勤快起来,这一路上马车赶得贼溜,又快又稳,都不用冯道催促,他就主动将两匹马喂养侍弄好。这两匹马到幽州时不见疲态,反而精神活跃,叫声洪亮,进了城后一路引来不少人侧目,甚至还有人拦道欲出高价购买。
  冯道很是爽快,当真当街作价,将两匹马连同车子一起卖了。然后打听到刘守奇的家,拖着两契丹人就上了门。
  刘守奇这些年变化还是挺大的,他以前不胖,打从跟随刘仁恭返回幽州后,油水摄取太好,身宽体胖。冯道见到他时,他坐在堂上,胳膊倚着凭几,一副站起来都吃力的样子。
  “你……嗨,你可终于愿意从你那鸡窝里出来见世面了。不是说一辈子都不愿挪窝,就爱蹲在家里孵你的鸡蛋吗?”刘守奇的记忆仿佛被重新打开,乍见时的疏离感褪去,他指着冯道,“我还以为有人冒名而来,没想到真是你,狸奴儿,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样呀!”
  冯道哂笑:“哪里没变,我至少长高了吧?”
  刘守奇嗤之以鼻,叫人领了冯道堂上坐,冯道脱了鞋子上堂,撩起袍裾施施然的坐下。刘守奇看着眼热,记忆里那个冰雕玉琢般的小童仿佛又回来了,他从凭几上撑起臃肿的身体,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
  “你听家下人说你随身带了三个异族奴,你也真够心大的,这样的人能伺候好你吗?”他挥了挥手,“回头我送你几个貌美女婢,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住下。”
  冯道哭笑不得,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嗓。
  “三郎你搞错了,这三人中有一位是与我交好的世兄,另两位,是我这次带来送你的礼物,权当补你的新婚贺礼了。”
  刘守奇瞪大眼:“呵,这什么意思?我难道还缺你这两贱奴不成?你这礼送得可真不走心。”
  “那可是两个契丹人。”
  “契丹奴又怎的?”刘守奇还真不差契丹奴,“你出去打听打听,问问人牙子,一个契丹奴才几个钱,那些人除了有把子力气可以充作马奴外,还能做什么?不通教化,不事稼穑,也就富家闲人买来可充作门面炫耀一二。”他是个务实的人,家里头根本不想养闲人。
  冯道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刘守奇这么些年变化还真挺大的,这孩子以前看着挺正常的,怎么这会儿越来越有他阿爷死抠门的架势,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富家翁。还有没有点豪门望族子弟的野心了呢?冯道后悔,他不该找刘守奇,或许他该去找刘守光。刘二郎虽然傲慢,至少他有一颗不甘的野心。
  但是,来都来了,哪还能有退路可寻。冯道叹声气,把述律阿钵的身份坦白出来,没等说完,刘守奇已经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急,他有些喘,肚子上的肥肉上下弹跳着。
  “什……什么?迭剌部,述律舍利!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手舞足蹈,“发财了!发大财了呀!”
  冯道脸哗啦黑了。
  真是,字字句句都绕不开个钱字。
  这父子俩绝对是亲生的!
  因着冯道送给刘守奇的这份大礼,刘守奇非常赏脸的给他安顿了一个住处,且是在幽州城内繁华地段,离节度使司府邸居然也不远,就隔了两条街。但是这间三进的宅院里住着的并不仅仅只有冯道和墨君和二人,在他俩入住之前,这间房子里至少已经住了六七口人。其中除了有一对住在二进正房的算是夫妻俩外,其余的都是单身汉,领的差事也都各自不一,不过经常见他们早出晚归,倒不是衙门事多忙的脱不开身,而是多数时候都是流连烟花之地,时常不见踪影。
  冯道和墨君和选了靠近门廊的两间朝北空房,两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一间起居,一间寝卧。除了日照阳光稀薄了些,整体而言冯道对这样的居住环境还是满意的。他才想称赞刘守奇这个幼时的小伙伴够义气时,同住的舍友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契丹可汗痕德堇派使者前来商谈,愿出赎金赎回回鹘述律部的舍利述律阿钵,昨天终于谈妥了价格,你猜是多少?”
  冯道摇了摇头,为了捧场,他表露出特别好奇的神情:“应该值不少钱。”
  “哈!那可不是么!”舍友一拍大腿,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五千……”
  五千?怎么可能才五千?揭列自赎其身还报价十万呢。难道是五千两白银?
  舍友大喘气:“……战马!足足五千匹战马!”
  嚯!
  这下连冯道都被惊到了!因为卖过马,所以他很清楚一匹马的价格,按照市价,一匹马根据优良好赖,价值从九千到三万不等。冯道卖掉的那两匹马都是回鹘马,因为品种优于关内马,所以他最后以七十匹绢的价格卖出去的,而一匹绢的市价大概在八百到一千之间。但如果是战马,那价值肯定更高。关键还因着战乱频发,骑兵战力勇猛,战马便尤为显得精贵稀缺,而关外的游牧民族擅长养马,但因为两边关系紧张,互不通市,优质骏马已然成了有市无价,千金难求。
  若说一个揭列的身价相当于三匹战马,那么对比之下,述律阿钵的赎金相当于一两千个揭列。
  这是何等样的贵人?
  “契丹的舍利……都这么值钱吗?”冯道猜到述律阿钵身份很高,但没想到会这么高?早知道那个契丹人这么值钱,他就不该轻易送给刘守奇,他应该直接带着人去找刘仁恭。
  冯道感觉心好痛,谁说钱不重要?钱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挺重要的!
  那么多的钱,刘守奇却只给他找了处与人同挤一个屋檐的两间房。这也太抠了!
  舍友不知冯道内心的痛心疾首,只笑着解释道:“寻常的舍利自然不值这么多钱,只这一个,他有个妹夫很是能干,去年遥辇氏的痕德堇即位可汗,这位耶律迭剌部的耶律阿保机就被任命为本部夷离堇,这个阿保机能征善战,年纪又轻,击败了室韦、于厥两个部落,还打败了常居潢水的奚人首领辖剌哥,这就真的很了不起了,就在年前便又被痕德堇可汗任命为大迭烈府夷离堇。”
  冯道对契丹的实在知之甚少,但这不妨碍他脑子好使,听的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能迅速转换脑子。总结下来就是这个述律阿钵的妹夫,做了一州节度使,而后又迅速扩充了地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为了辖下有好几个州的节度使。
  舍友似乎对契丹十分了解,讲解起来真是如数家珍一般,他在提到阿保机时,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既赞叹此人能干,又深以为契丹有这么样精悍的人才迅速崛起,对于燕赵之地,对大唐都实在称不上是幸事。在这种心情作祟下,他的表情就外露得有点儿扭曲。
  若不是冯道阻拦得快,墨君和险些一掌将他拍飞出去。
  舍友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浑然没有觉察到凶险刚刚与之擦肩而过。
  “这样的人,能力与实力并存,恐野心不小,只怕养虎为患。”为了一个妻舅,随便出手就是五千战马,耶律阿保机到底有多大的底气,想想都觉得可怕。可惜他人微言轻,说出去也没人信,同僚们只会笑他杞人忧天。
  “失礼了,尚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舍友轻轻眨眼,从失意中回过神来,见冯道正叉手与自己行礼,他忙敛衽叉手还礼:“不才韩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