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剪径贼

  冯道离家时已过春分,天气转暖,有利出行,然则世道艰险,近年来河东的李克用和河南的朱全忠打得厉害,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感觉。景城虽属卢龙境内,却在边缘地区,偶有乱兵犯境,所以这一路着实也不太平。
  冯道并不是一个人走的,他约了行脚的商人,结伴同行的商队约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不少人频繁来往于太原和幽州,也有人去过汴州。只是近来汴州和晋阳之间的因为战火频发的缘故,商道不太好走,所以才有人想着改道去幽州碰碰运气。
  行商之人游历九州,见多识广,冯道最喜听他们闲聊,虽然有时候他们讲出来的故事里会添加许多道听途说的虚夸成分,但依然不会妨碍冯道吸收这些趣闻。
  “听说陛下赐梁王姓了国姓。”
  朱全忠原名叫朱温,全忠二字便已是先帝赐名,这回又赐了国姓。冯道嗤的一笑,“李全忠”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上一个叫这名的,一把火把自己全家烧死在幽州城楼上了。
  “国姓有什么,晋王亦是国姓。”
  李克用是沙陀人,他父亲原叫朱邪赤心,因功被唐宣宗赐了国姓,改名叫李国昌。由此,子孙世代都姓了李。
  “那晋王和梁王都姓了李,岂不就算是兄弟了?”
  这话惹来众人大笑,一人打趣道:“敢和梁王称兄道弟,是嫌命太长吗?”
  冯道不禁点头,百姓的眼睛果然都是雪亮的,上一个跟朱全忠称兄道弟的朱瑄朱瑾俩兄弟,可都没落的好下场,据说朱瑾死后,朱瑾妻子被掳,要不是朱全忠的妻子张惠是位和李克用妻子齐名儿的贤惠人,以情相劝,最后送朱瑾妻出家为尼,得以保全,不然早不知道被朱全忠糟蹋的不像样了。
  “圣人倒是想叫梁王与岐王做兄弟,只是梁王未允。”
  岐王李茂贞,原名宋文通,这又是一个藩镇节度使坐大后赐的异姓王。唐帝李晔与先帝相比,算得上是个有志有谋的皇帝,曾经试图从李茂贞手中摆脱傀儡地位,打了好几仗,只可惜江河日下,他空有力挽狂澜之心,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变天下格局。
  李晔搞不定李茂贞,便想拉拢朱全忠去搞定李茂贞,朱全忠倒是有心想分这一杯羹,只可惜他也不是傻的,这会儿自己跟李克用正打的死去活来,实在分身无术。恨只恨李克用跟个疯狗似的,死咬着他不放,让他有便宜都没法占。
  藩镇首脑们的野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冯道想着,这行商之人都能知道的事,圣人是否也该知道呢?以虎拒狼,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都说上阵父子兵,晋王有十三太保,梁王的侄儿朱友宁倒也不是等闲之辈。”
  “错了,李嗣昭是晋王弟李克柔的养子,不是晋王养子。”
  “那李嗣昭为什么名列十三太保之二?”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了。”一太原商人大笑,“什么十三太保,都是百姓杜撰瞎编的,传来传去,倒像是成真的了,我竟不知,这外头竟传得头头是道。”
  “是假的吗?”
  “管他真假……”
  “假不了,十三太保,个个以一当百,身手了得。特别是那排名最末的,最为厉害,堪比西楚霸王,力大无穷,勇武非凡,胜过李元霸!”
  冯道本以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插嘴道:“你这说的可是李存孝?”
  “对!对!对!就叫李存孝!”说这话的人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胡吹海侃是商人本能,输人不输阵,就算不知道,他也能说自己什么都知道。
  冯道来了兴致:“李存孝……可是死了?”
  “死了?”对方一脸茫然,“什么时候死的?十三太保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太原商人笑道:“都说你这十三太保是假的,李存孝是晋王养子,能征善战自是不假,但也仅此而已,你们外乡人不知其中谣言,以讹传讹,当真把这些人讲得太过神乎其技了。”
  众人皆是不信,反将太原商人一通埋汰。
  冯道打听李存孝的消息,可那商人也说不上来,只一口咬定“十三太保”之说是假的,与人争辩对错。
  冯道只是想通过李存孝打听到李三旺的消息,见商人懵懂无知,便也作罢。
  这一行人中就属那个在太原商人买卖做的最大,携带的货物自然也最多,随身带着四个人,两个是家中奴仆,另两人据说是走四方的游侠儿,身上功夫不错。冯道为打探河东军的事,刻意与这位姓萧的商贾套近乎,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不少。
  “再往前,可就不太平了。”
  冯道不明就里,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萧贾果然十分受用,指着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游侠儿道:“我为何斥巨资聘人一路护送,都说这一带出了个打家劫舍的昆仑奴,端的是个杀胚!旁的剪径小贼不过图财,他却是要害命,说是专好嗜吃人肉,所以哪怕只他孤身一人,却仗着一身好功夫,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
  冯道不动声色,既没露出害怕的神色,也没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可就是这等反应,反倒让人急了。
  “你莫以为我是吓唬你,冯七,你也该知道我不比他们那些人,最爱嚼舌根胡说八道,我是真见过那人,字字句句都所言非虚……”似是想起了往事,萧贾略带虚肥的身体抖了抖,“那一次,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呐。”想了想,又补了句,“我跟你说,其实我没打算再往前走,这些货我打算就在前头镇子上出手,然后就返回太原去。”
  冯道“哦”了声,不免有些惊奇,萧贾带出来的货不算少,足足装了一整车,他除了私运被刘仁恭明令禁止的茶叶外,冯道心细,觉察到辎车上装了几箱子丝绸、香料,更甚至还藏了一些锅铲犁头等生活铁具。
  冯道只觉得利令智昏,为了高额的金钱回报当真能使人铤而走险,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搏命,因着这个观念,他先入为主给萧贾贴上了标签,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会说中途倒卖赚点微薄之利就够了。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没想到萧贾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又过了一日,萧贾带着一个游侠儿脱队离开了两三个时辰,返回时带回来一群陌生人。
  这些人俱是身材高大之辈,两颊瘦削无肉,狭长眼,鹰钩鼻,长相略异于中原人士。走路带风,虎虎生气,萧贾带着人一靠近队伍,就惊得埋灶生火的商人们个个跳了起来,哪怕等萧贾耐心的解释完,依然无法让人放下戒备。
  这七八个人俱都不开口说话,只是冷着脸,眼神犀利,气势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之辈。在商队众人战战兢兢的防备下,这些人二话没有,径直将萧贾车上的箱子一一抬走。
  萧贾与其中一人头颈挨在一处,小声说话,那人穿着一身紫金锦襕绵袍,肩上又搭了件厚重的裘皮,似是十分畏寒的模样,可喁喁间额头细微的汗却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冯道借着火将手中胡饼两面烤软,目光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旁视,专心致志的侍弄着哺食。火上烤着饼子,他也不急着吃,起身伸了伸腿,一边扯松裤腰带一边往草丛里走。边上有人见了,知道他这是要去方便,调侃道:“冯七郎,这还不等填饱肚子呢,怎的屎尿倒先崩出来了?”
  冯道也不生气,头也不回的专拣葳蕤之地钻,转眼身影就没入草丛。
  余人继续各自忙碌,眼见萧贾带来的人陆续搬空车子,萧贾一副喜笑开颜的模样,应是生意做成赚了不少。同行不由放松了警惕,有几个与萧贾关系不错的,甚至互相调笑了几句,萧贾但笑不语。
  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维持不到盏茶片刻,有道是风起云涌变化只在刹那弹指间。这一行二十余人不过是些平民出身,会拳脚功夫的委实寥寥,萧贾带来的壮汉去而复返,手持刀剑利器,砍斫人头犹如收割草菅,有些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萧贾拢着袖子,站在空荡荡的辎车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直到那个裘皮贵人拎着滴血的刀向他走来。
  “这批羊羔不如上一次的肉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讲的却不是中原官话。
  萧贾内心是不满这话的,面上却完全没有一丝怨怼,反躬身行礼,将态度摆的极低。
  “舍利见谅,我本是奉夷离堇之命往晋阳探听晋王消息。”言下之意,做买卖只是掩护,能顺手带过来这么多肥羊,已经很不错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但这位被换做舍利的男人显然并不这么想,他虎目环视,目光中依然带着厚重的不满。他的手下已经开始收拾现场,尸体扔在一旁不管,只拣那贵重的货物用车载走。
  倏地,舍利目光一凝,视线落在那篝火堆旁一只已被烤得边缘发黑的胡饼,那胡饼在混乱中被人踩翻落地,和泥块草籽混杂在一处,若非细心都不会留意到。
  “刚才……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他伸手指着那张胡饼,“刚才在这里,有个瘦骨伶仃的男人,脸很白,没有留须……”
  舍利的记忆里极好,萧贾更是不差,只听这么简略描述,他就已然猜到所指何人。萧贾跑到死尸堆边上清点人数,果然没有发现与冯道相似的身形,他心里一个咯噔,脱口道:“是冯七!”
  这一路上同行十多天,冯七给他的印象是为人和气,爱笑,话虽不多但谈吐气质俱佳,是一位很容易招人好感的一个青年郎君,只身在外虽文人体弱,但从不曾抱怨,十指尖尖,掌心无茧,可见没吃过什么苦。萧贾接触过后,便对这种不具备威胁力的人直接忽略掉了,和冯道相比,队伍里那些经常跑动跑西,见多识广,会些拳脚功夫的商人才是值得他盯梢留意的角色。
  “真逃了一个?”舍利打了个唿哨,示意手下散开搜寻。“是个什么人?”
  萧贾摇了摇头:“他行李俱在,即便是逃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应该不会觉察到我们的身份。”
  舍利不以为意:“管他什么人,抓到直接杀了便是!”
  萧贾没反对,默认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