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小虾米

  李匡筹举家奔逃,冯道只考量到抓住他可做投名状,却还是忘了财帛动人心,李匡筹逃走时所携带的辎重、妓妾等加起来价值不菲,这些资财更容易惹来旁人的红眼。大概连李匡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因此把性命葬送在景城。
  罗茜常居内宅,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景城到底有多乱,百姓口中所谓的匪寇来袭并不单单只是谣传,那日傍晚景城西北偏门外确实出了乱子,一通血腥厮杀,城门被人砸塌一个大口子。罗茜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家中的老苍仆护送着出了城,因为这与早先她和夫婿吕兖商量的进山躲避计划并无冲突,所以她根本没意识到景城其实是实实在在当真发生了一场战乱。
  李匡筹这一行引来的不是占山为王的匪寇,也不是豢养部曲的豪门,而是训练有素,车马完善的军队——来自于义昌。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派弟弟卢彦昌去截李匡筹的胡,卢彦昌在景城城外将逃亡中的李匡筹一行逮了个正着,有心算无心,李匡筹带出来的那点人根本不是敌手,仅一炷香的工夫,不仅所有财物、人马落入敌手,就是李匡筹自己,亦是殒命当场。
  当然,这些事,猫在深山中的罗茜并不知情,冯家人就更无从得知了。他们这几百号人,在山中就着呼啸冰冷的西北风度过了除夕,迎来了乾宁二年。
  元日,冯大郎砍了根竹竿插在了洞口,勉强算应了个节。罗茜派人往景城打探消息,却迟迟没等到人回来。冯道翻过年来勉强算是虚十三了,但他个子却比和他同龄的堂妹还矮个寸许,让人好一通笑话。吕家带出来的孩童也不少,只是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当属吕琦。吕琦就是当年由赵州和尚接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当时瞧着不太好活,吕家上下战战兢兢的养着,罗茜生怕他夭折,孩子两周岁多了还没断奶,成日里由乳母抱在怀里,从不下地走路。
  这日到了初三,难得太阳放晴,一扫前几日阴沉沉似要下雪的阴霾样儿。也不知道罗茜被说动了什么,突然就让乳母抱着儿子坐在帐前晒太阳。和吕琦一起的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儿,肉嘟嘟的一张小脸,眼睛睁开时又大又圆,吕琦本不是好动的性子,却对这个小婴儿十分好奇,不时的挣着身子伸手去够那婴儿的脸。
  抱着襁褓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娘子,姿色秀丽,举止优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乳母。吕琦的乳母跟她坐在一起,被衬得如同庄户农妇般粗鄙不堪。
  就为这,吕家的乳母便懒懒的不太想说话,偏那李家乳母话多,一直在引着话题打听着景城的最新消息。
  罗茜和李家的张娘子这会儿正在帐内聊天,罗茜最近身上不太舒服,山上风大,许是夜里受凉,又或是年前这番折腾太累了,她整个人气色看起来就不太好。与之相反,坐在她对面的张娘子生就了一副花容月貌,许是生产完尚未完全恢复,她体态丰腴,面若银盘,生就一副肌骨莹润,凤目琼鼻,眸光潋滟,鲜艳妩媚,然则言谈间神情自若,举止端方大气。
  张娘子最初携仆上门求助时幂篱遮面,罗茜并不知道原来这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待收容下来后发现张娘子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为不俗,恐非寻常人家能够教养的出来。罗茜心生疑窦,再三打探,张娘子却总是巧妙的转换话题,避而不答。
  “娘子!”帐外有婢惊呼,言语带着欢喜,“娘子!郎君使人来接我们回去啦!”
  罗茜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浑然未觉对面张娘子面色倏地一变。
  吕兖打发人来接家眷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冯家人随即开始整理行囊准备回家,在山里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天,像褚氏这样上了年纪的到底有些扛不住了,面上透着憔悴,冯炯牵挂着地窖里藏着的粮食,那是来年的希望,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家去。
  冯道安抚说:“既是为追逐李匡筹而来,想来不会累及百姓。”
  他堂弟冯远泼冷水:“那也难说,书上不是还说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吗?我们连鱼都不是,只是小虾米。”
  冯道眯起眼:“难得阿弟如此好学,只不知最近的《尚书》读到哪一篇了。”
  冯远缩了缩脖子,吐舌道:“我阿娘说读书只为识字明理即可。”
  冯道点头:“阿弟说的极是,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理字怎么写吧。”
  冯远惨叫一声,往洞外跑:“不不不,我会写字,不用你教了。”被冯道这个书呆子缠上逼着练大字,还不如到田里抓蝼蛄玩有意思。
  冯远冲了出去,生怕冯道在身后追过来,拼命往人堆里挤,吕家的仆众正在忙着收拾行李,被他这么一冲,好几个年轻婢子险些被撞倒,纷纷呵斥起来。冯远才不过七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众人团团围住这么一喝,回头又没见自家阿兄跟上来,不由慌了神,吓得眼泪直掉,大声哭了起来。
  他这么一哭,乳母怀中抱着的吕琦也跟着嚎啕,且越哭越伤心,乳母完全哄不住。吕琦嘴里嘟嘟囔囔的喊:“阿娘阿娘……”挣扎个不停,乳母差点抱不住脱手,正惊惶失声间,身侧伸出来一只手,托住了吕琦半边倾斜的身子。
  吕琦泪眼婆娑的看见了一个少年,委屈巴巴的扁了扁嘴,上身猛地朝他倾倒过来,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他怀里。
  冯道胸口被吕琦撞了个正着,疼得差点儿闭过气去,忙双臂托稳了那带着奶香的敦实身板。乳母吓得脸都白了,生怕被主母看见责骂,忙慌里慌张的要把吕琦重新抱回去。
  吕琦两条胳膊死死勒住冯道脖子不松手,反把冯道勒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冯远本来哭的伤心,见冯道翻白眼儿,吓得厉声尖叫:“我七兄要死了!”
  冯道抓着吕琦一条胳膊,使劲挣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赶紧将他塞回乳母怀里。吕琦伸手够他,没拉着人,胖乎乎的小手抓找了冯道的发髻,用力一扯,冯道只觉得头皮剧痛,哎哎的叫了起来。
  罗茜和张娘子携手出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团乱相,罗茜生怕儿子有个闪失,吓得脸色大变,冲左右怒斥道:“都只会傻站着看热闹吗?”
  冯道终于被解救出来了,脱困的刹那他下意识的远离儿啼声。吕琦被阿娘抱在怀里,抽抽噎噎的仍是难以安抚下来,也不知道到底在委屈什么,嘴里哼哼唧唧总是不满意的样子,把个罗茜急得大冷的天汗都要出来了。
  “这是哪不舒服了?”
  山里当然不可能有医士。吕琦是七月早产儿,这两年为了养大他,罗茜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早慌得六神无主了,还是张娘子拉住了她:“先回城。”
  回城!对,回城寻医治病!
  罗茜也顾不得慢慢整理了,留下大部分人手,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仆从准备出山去。她这里乱得像个没头苍蝇,张娘子不忍,便又出声劝道:“你这样走路不快,不如叫人用檐子抬着你出山去。”
  婢女忙点头:“对对对,娘子腿脚无力,还是坐檐子吧。”
  罗茜哭丧着脸道:“出门只带了马车,就停在山脚下,这会儿上哪去找檐子?”
  张娘子道:“我见前几日冯家郎君砍了竹子回来做了两顶檐子,不妨去借来使使。”
  元日应节冯大郎寻了片竹林砍了节竹子,后来闲着无聊,就和兄弟子侄砍了竹竿做了两架简陋的肩舆,为的是方便二老下山所用。这会儿听闻后哪有不允外接的道理,还当是冯远闯了祸惊吓到了吕家的孩子,冯二郎夫妇押着冯远给罗茜赔礼道歉。
  罗茜抱着孩儿没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婢女是个机灵的,往张娘子跟前一跪,哀求道:“求娘子照应一二。”
  张娘子原是想趁着下山就带着随从与吕家分道扬镳,这会儿被婢子求得心软,又见罗茜果然已经吓得没了主见,她亦是为人母的,哪里不懂这种心情,不由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冯道拉着冯远,远远看着一行人用檐子抬着罗茜和张娘子下山而去,他眉心紧皱着,表情显得有点凝重。
  冯远只觉得自己闯了祸,这会儿乖觉得任由堂兄拉着,脚底磨着小石子,讪讪的道:“我没想到会吓着那孩子。”这话说出口后觉得太没面子了,又补了句,“七兄你也太无用了,居然连个小儿都打不过!”
  冯道眼角抽了抽,这臭小子怎么那么讨人厌的呢。
  “阿远啊。”他幽幽一叹,冯远突然觉得周身一寒,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妙,被这位书呆子阿兄坑的次数太多,他下意识的就想往回跑,可是稍许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拽着呢。
  “七……七兄,我、我回去就写大字,写两张,好不好?”
  冯道没说好不好,歪着脑袋冲他咧嘴一笑,直笑得冯远心底发毛。
  “阿远,你觉得那个张娘子美吗?”
  “嗯……啊?”他没明白。
  “美不美?”
  “我……我没注意。好……好像比阿娘她们都好看。”他挖空心思回想了下,肯定的点了点头,“好看的!比谁都好看!”
  冯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冷淡的呵了声:“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叫好看!”
  冯远头发被揉乱了,见冯道撇下他走了,不甘心的追在后面嚷道:“我当然知道!我年纪小,美丑总也是分得清的,张娘子长得就跟……就跟杨贵妃一样美!”
  冯道脚下一个趔趄,突然停住了脚步,吓得跟屁虫冯远赶紧刹住脚。
  冯道扭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那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比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