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劝解书
石希蒙生就一副男生女相,这又与冯道不同,若说冯道只是因为个子矮显得一团孩子气,最多也就被人错当成小女孩儿,而石希蒙却是面若冠玉,雌雄难辨,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就连说话也与李三旺那把粗糙难听的嗓音不同,犹如和风细雨般,叫人极易心生好感。
冯道初时见他喉结不显,曾错以为王镕派了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过来,心里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王镕的用意,直到他们半道上遇见了一队人马。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兵卒,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旌旗招展。冯道从车窗里探头出去,为了看个清楚,半个身子都快掉出车厢去了,李三旺劝阻不住,只得拦腰将他抱住,免得他摔出去。
石希蒙先一步下车与那骑马之人行礼,从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石希蒙微微弯腰的背影,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骑马那位扬着马鞭勒停了马,却连马都没下,一副浑然没将石希蒙放入眼中的样子,神情举止满是倨傲不屑。
冯道“咦”了声,不等他与李三旺说话,石希蒙已经退让到一边,同时指挥着己方同行之人避让。随着车夫将马车驾驭驱赶到路边,车厢一阵晃动,眼瞅着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冯道只觉得目光所及,头晕目眩,忙缩头退了回来,吁气:“也不知那是什么人,架子如此之大。”
李三旺道:“瞧那人武人装束,应是王镕帐下牙将。”他顿了顿,终是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冯道点头,自以为懂了:“看来这是文武不两立了。”他对石希蒙颇有好感,自然就瞧不上那牙将的行为,耳听得车外马蹄踏踏,踏步阵阵,一番骚动后原以为那队人就这么过去了,没曾想紧贴着车窗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车内的可是晋王之子?”
石希蒙的声音太低,听不清回了什么,那车门却砰的声被人拉开。
李三旺闪身挡在冯道身前,透过李三旺的腋下,冯道看见车前站着那名牙将,正瞪了一双眼将车内二人扫了个遍,石希蒙在边上满脸焦色:“王将军,莫惊扰了主公的贵客!”
姓王的只是不理,目光最终落到了李三旺身上:“你就是李存勖?听闻你是晋阳十三太保之一,年少有为,身手应当不错,不如下来与某切磋一二?”
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摆脱不去那股子倨矜之色。
李三旺目光微闪,正欲起身下车,却被冯道拦腰抱住,喊道:“李兄,你莫去,我害怕!”
听到冯道满是惧意的颤音,石希蒙终于怒了,沉下脸说:“王藏海,你莫忘了主公交代你做的事情。”
王藏海冷哼一声:“我的事只需跟主公交代,轮不到你来过问!”说罢,面色不善的拂袖而去。
待王藏海一行人过去后,石希蒙才登上马车,队伍重整待发,石希蒙一脸歉意的说:“让两位贵客受惊了,是某的不是。”
李三旺对石希蒙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倒是冯道好奇问道:“那个王藏海是什么人?”
这话换做旁人或许都不会问,身为质子便该有质子应有的觉悟,多听少问,然而冯道一脸天真,带着一股忿忿替石希蒙委屈不公的样子,看起来反叫人觉得这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小童。
石希蒙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是我们镇州军中的牙将,此次主公派他去给晋王送书信。”稍顿,补充道,“是为了调解晋王与飞虎将军的误会。”
冯道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气鼓鼓的说:“那姓王的言行傲慢无礼,怎能做的使者?”
石希蒙道:“王将军军功卓著。”只说了这一句,底下便缄默了。
王藏海只是牙将,石希蒙唤他一声将军,其实是高称了。
冯道知道现如今天下不平,文官与武将之间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藩镇节度使原就是掌握了军队势利的武将,藩镇幕府自成编制,俨然不亚于一个小朝廷,然则天时地利种种因素,幕府内自然就是以武为尊,以军勋作为升职的最佳评判标准,这也就意味着,想在幕府内混文职,其实不太容易混出头。
与其说冯道心疼石希蒙要给王藏海让路,不如说心疼自己将来不太容易能混口饭吃。想想自己学富五车又能怎样,手无缚鸡之力,这世道大概还不如李三旺有把子力气能杀猪。
冯道越想越觉得心疼自己,忍不住就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李三旺这几个月照顾病歪歪的冯道都照顾成习惯了,一见他动作,立即觉察到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冯道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的叫唤,石希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李三旺抱住冯道,冲石希蒙吼道:“有没有疾医?”
石希蒙呆滞数息方才反应过来,慌道:“有……有,有,有!”一面飞奔下车叫人,一面暗自庆幸自家主公有先见之明,晓得晋王之子身体不好,这次竟还命他带上了军中一位医官。
石希蒙一离开,李三旺正倍感交集的功夫,却觉得耳朵边上热辣辣的一阵痒,却是冯道的嘴贴在了他的耳廓上,小声道:“我没事,你别急,长话短说,有三点。一,你阿爷送你去镇州,其实是为你好;二,你阿爷心软,面上做的再绝,怕最后与晋王也下不了狠手;三……”车厢外石希蒙焦急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靠近,冯道的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王镕派王藏海去找晋王调解父子矛盾,只怕这误解非但永远解不开,还会彻底打成个死结!”
李三旺心里急遽一沉,刚想反问为什么,石希蒙拖着一个中年医官踉踉跄跄的爬上了马车。
那医官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替冯道诊过风寒开过药方的那位,这一路被石希蒙不问青红皂白的拽着跑来,衣冠都歪斜了,颇为狼狈,但他也顾不得形象,见了车内二人,他熟门熟路地便伸手过来抓冯道脉门。没想到被李三旺挡了回去,顿时觉得自个儿手指如同磕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指尖都给震麻痹了。
李三旺挡了医官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行为过激了,冯道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丝宽慰的眼神,安抚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李三旺听没听出他的一语双关。
医官重新过来号脉,李三旺瞪大了眼睛盯着医官的手指看,直盯得医官大冷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冯道却知道李三旺可能被他的话一时给说懵了,有点转不回神来。
医官号完脉,再三跟石希蒙保证并无大碍,只是年弱体虚,需要增进膳食,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是长此以往将来会长不高。这话让李三旺听了回想起冯道随他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那个把月经常饿一顿饱一顿的,他原就身体底子差,这番折腾可不是被掏空了吗?
李三旺心虚内疚,一时也就顾不上追问冯道方才说的那些话,追着医官让他开药方,医官只摇头不肯:“常言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说完,朝石希蒙行了礼,径自退下了。
石希蒙盯着冯道,似乎对传闻中的三太保竟会是如此羸弱小童分外不解,冯道迎上他的目光,摆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来,问:“希蒙兄,方才见那山峰陡峭,隘口狭窄,崖壁深不见底,不知此地可有名字?”
石希蒙不太走心的随口应答:“唤作叱日岭。”
“离镇州还有多远?”
“单人单骑的话,只需一日。我们人多,走的略慢些,亦不出两三日便可到镇州了。”想着小童儿兴许是有些惧意,石希蒙宽慰道,“我们主公宽容温厚,最是礼贤下士……”
冯道扁着嘴心想,王镕便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可以混上口饭吃的主君,说的再好,也都是白说。
他心里这么想,不自觉的面上也带出一丝恹恹之色,特别无精打采。
石希蒙说了许多王镕的好话,他将王镕说得越好,冯道的失落之色就越浓,到得后来,石希蒙少不得又说了些关于镇州的趣事想来逗他注意,然而冯道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终归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意味了。
和冯道的状态差不多的,还有李三旺,他虽琢磨不透冯道话里的全部意思,却也明白义父这会儿在邢州的情况怕是不太妙了。
果然,到了翌日晌午时分,石希蒙就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石希蒙展开纸条瞥了一眼,面色大变,完全没掩饰住惊骇之色,脱口低呼:“王藏海死了?!”
王藏海死了!
斥候传来的消息,昨夜王藏海抵达邢州城外,与亲自领军围困住邢州的李克用碰了头,王藏海甚至都没来得及交出王镕写给李克用的劝解书,就被李克用出其不意的一刀劈了。这会儿,尸首正挂在邢州城外示众。
石希蒙到底年轻阅历浅,乍闻王藏海被杀,慌得没了神气,一贯雅致的风度也全数丢到脑后,只一个劲的催促手下快快赶路。原先朝行晚驻,一日按三顿砌灶做饭,队伍走的跟游山玩水似的,此刻却是车轱辘都快被颠得飞起来一样。
冯道被晃得左右乱撞,没奈何只得扑到李三旺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避免自己被甩到车厢壁上去。而李三旺这会儿却已然双目尽赤,双拳握紧抵住车壁,满腹翻涌着恨不能跳车返回邢州的心思。
石希蒙说漏嘴的这个消息虽然简短,却由此得到一个讯息——就在他俩前脚离开的功夫,邢州已被河东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也就解释的通,为何李存孝会突然毫无气节的要将义子送去镇州,甚至连多待一晚都等不及了。
很多细节,李三旺这会儿才慢慢品出其中深意来,再一联想到冯道的那些话,顿时豁然全解。就王藏海那种骄横的性格也能去晋王跟前当使者?这是真的太过高估李克用的脾气了,李克用可不像是王镕那般好说话,也不知道此次王藏海出使是何人在王镕跟前举荐,若是毛遂自荐,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三旺一方面惊叹冯道的观察入微,一方面着急义父在邢州之危,按冯道所言,李存孝显然对李克用还是存有感情的,就不知李克用会不会顾念往昔的父子之情了。
因着石希蒙的催促,车队连夜赶路,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磕磕绊绊的到底还是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镇州城外。石希蒙出示了腰牌,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入镇州,熬了一整宿未能合眼的冯道困倦得直打哈欠,坐在节度使府邸门房庑廊下就睡了过去。
王镕闻讯赶来时,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他的笑声。
李三旺扶住冯道耷拉的小脑袋,闻声转头,只见王镕披头散发,竟是连发都没冠好便一路飞奔而来,见李三旺回头,他扬手高呼:“三郎!三郎!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声音太吵,哪怕冯道困得坐地就能睡过去,也没法当真略过去,他被王镕嚷嚷声吵醒,强撑着困乏的眼皮,打着哈欠道:“我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不知道他是真淳朴还是假热忱。”
这一路的认知,让李三旺有了深刻认知,如果冯道都看不透一个人,那只能说明自己识人只有更瞎。所以,在二人默契的认同下,王镕的一腔热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应。
“呃……”跑到庑廊下,看着两张没甚笑容的脸,王镕尴尬的将脚步顿了顿,哂笑,“二位,一路可好?”
冯道打着哈欠,眼角渗泪,困得实在提不起精神讲话。
李三旺扶着冯道避免他摔倒,也就没有起身与王镕见礼。王镕身后蹿出一人,指着二人叱道:“尔等狂妄无礼之辈!好大的狗胆!”
那人声如洪钟,震得冯道耳蜗嗡嗡作响,耳听“锵”的声,刀剑出鞘,冯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凌冽刀风裹挟寒气直逼向面门。冯道心里“啊”的声叫,四肢僵硬不得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尖直劈向自己头顶。
王镕大叫:“李蔼,住手!”
李蔼充耳不闻,手上横刀丝毫未有停顿之势。李三旺剑眉倒竖,闪身跳起,猱身而上,足尖踢向李蔼胸口,同时左爪探出,抓住李蔼右手脉门。李蔼只觉得手腕上一麻,整条胳膊竟是完全使不出劲来,手臂软绵绵的垂下,掌中横刀被反夺的同时,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四步,径直撞向身后的王镕。幸而王镕身边的李弘规眼明手快,一把将王镕拉到旁边。
李蔼倒跌之势不得缓解,竟是后背直接撞到了廊柱上,发出砰的声巨响。庑廊微晃,顶上簌簌落下无数尘埃,呛得冯道连声咳嗽。
从李蔼拔刀到倒跌出去撞柱,不过瞬息的间隙,待李三旺若无其事的闪身退回原处,依然单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冯道,若非亲眼目睹,定会以为方才是自己困乏眼花的错觉。
不过,李蔼的那柄横刀此刻正握在李三旺手中,李三旺手腕轻轻一抖,挽了朵刀花儿。
李弘规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将王镕挡在了自己身后。
李三旺斜睨冷笑,轻轻一抖手,喝了声“去!”那刀脱手而飞,吋的声贴着李蔼的面颊钉入了墙壁。
李蔼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他这柄横刀精钢打造,端地锋利。这会儿刀刃虽未碰到他分毫,气劲却已在他面颊上割开道细口子,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掌掴了几巴掌。
那刀钉入墙壁后,余劲未歇,竟是破开了硕大的墙洞,墙面裂隙犹如蛛网一样。
眼见头顶尘土簌簌,铺天盖地似的呛鼻,庑廊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冯道惊得瞪大了眼,不自觉的张大嘴,结果兜头吃下一大口土,忙扭头“呸”的啐了声,却听见不知道谁厉声狂吼:“快走!房要塌了!”
李三旺抢先抱起冯道,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身后“轰”的声巨响,碎石掀扬,蓬土冲天。李三旺将斗篷罩在冯道头上,冯道瞌睡早被打散得不知去向,抓着李三旺的衣襟叫道:“你个蛮牛,怎的拆了人家的房子?”喊完,转念又想到那拿刀劈他的李蔼,扭头张望,却看到李蔼蓬头垢面,正一瘸一拐的被李弘规搀出了废墟,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冯道笑弯了眼,捂着嘴低咳了两声:“嗯……拆的好!”
李三旺一挑眉,抓握了下手指,懊恼道:“一时没收住劲,下次注意。”
“不不不。”冯道说,“拆的好!拆的……”
“好!”这声好,却不是冯道说的,而是披头散发的王镕,这会儿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李三旺,犹如看稀世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爱,“三郎不愧是飞虎将军义子!神勇过人!”
王镕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这会儿蓬头散发,手舞足蹈,活脱脱像是个疯子。
冯道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他有点儿不敢太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的喃喃道:“大误!”
成德王镕,怕是个纯金实银的二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