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同行谊

  冯道发现,李三旺这个人身手有多好,脑子大概就有多傻。自己怎么就信了他,觉得他既能孤身上路平安无事,就定然也能保他二人一路顺遂?
  要悄无声息的撇下王镕的队伍安然离开,这原先在冯道的设想里该是最难的一件事,没想到王镕的卫队在进入成德地界后,防御守卫便松懈下来。铁人李弘规大概也终于熬到了极致,这一晚他俩趁夜离开驿站时,居然没发现李弘规那熟悉的身影。一开始冯道还担心这是李弘规的计谋,没想到两人走了两日,居然没见身后有一丝追兵的痕迹,这让冯道连呼运气。
  然而这个运气没撑过三天,就让兴致高昂的冯道蔫了,冯道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考虑过的残酷事实——李三旺他,很穷!
  二人出来时担心追兵围堵,所以除了随身衣物外,一应身外之物都没带,包括冯道这半月来整日披盖在身上的那张貉皮。
  等到了饿肚皮的时候,冯道才是真懵了,他长这么大,今年才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吃用住行都由褚濆细心打点,哪怕是最后遇见流民丢了代步骡马行李,褚濆也没让他饿着。可是遇见李三旺以来,仿佛打破了他所有从典籍上获知的学识。原来身无分文,是真的寸步难行!
  因为临靠山岭,一开始还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三旺身手不弱,虽是冬季,打猎捕鱼却常有收获,但足足在山里绕了七八天,吃着没味道的烤肉烤鱼吃到嘴角起泡,以至于见到鱼肉就想吐时,冯道才惊讶的发现,并不是李三旺不想早点带他出山,而是他这傻大个根本就是个不识路的。
  大雪封山的那一日,冯道望着白茫茫的重重山头,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小小年纪,纵有满腹经纶如今怕也是要湮灭在人迹罕至的山岭间,与草木为伴了。
  与冯道那种面上绝望,行动上却是该看山看山,该看水看水,把落难当做游历的表现相反,李三旺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已经越来越能看出他内心的焦躁不安了。
  “你快坐下来,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遮挡我视线。来,你抬头看看,这星空可美……那边,就是传说中的玉带银河呀……啊,这里这里,你看,是北斗七星……”
  李三旺惊讶的看着自己身旁的小童儿,夜间的气温比白昼更低,几乎呵口气都能冻住鼻涕,李三旺生怕冻坏了冯道又累得他生病,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都给他层层叠叠的套上,自己则是裹了几张猎到的兽皮,几天下来,发髻乱了,唇周围长了一圈髭须,活脱脱变成个野人模样。
  小童儿伸手烤着火,他畏寒,所以挨着火堆极近,火光灼灼,将他那一张巴掌小脸舔成橘红色。冯道仰着头,乐呵呵的望着漫天星空在笑。
  李三旺不明白星星有什么好看好笑的,但见冯道笑靥灿烂,他憋屈了多日的心情居然也跟着豁然开朗,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北斗星所指的方向,是北方。邢州在西南方,所以,最直接的方法是,天亮后我们往这边走!”冯道伸手笔直的戳了一个地方,那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旷野里只有凄厉的鸮唳狼嚎。
  李三旺又惊又喜,他脸黑,夜里看不出表情,但说话声音里已是掩藏不住:“那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邢州?”
  冯道真想翻个白眼给他看:“这我哪知道?我才十岁。”
  李三旺张了张嘴,心道,之前还说自己十一了,这会儿又强调才十岁,真是理字全靠一张嘴。
  两个人依旧找了个山洞依偎取暖熬了一宿,这七八日的山路走得冯道早就体力透支,但他一直面上笑眯眯的从不说个累字。晨曦跃上山峰时,李三旺已经起来将几欲熄灭的火堆用树枝重新挑旺,然后将昨晚上吃剩下的一点肉重新放火上烤了烤。冯道醒来,迷迷糊糊的感觉唇角蹭上来一个东西,一张嘴,一大块肉就塞进了嘴里,堵得他险些气都没喘上来。
  他呸的一声把肉吐了出来,睁开眼睛,嚷道:“不能了,再吃这没味的鸮肉我就要死了。”
  李三旺知道他平时都一贯笑脸,特别开朗的模样,唯独起床不太清醒时,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撒气儿任性。
  “死不了。”他淡淡的道,“比这更难吃的肉,为了不被饿死,也有大把的人抢着吃。”
  冯道奇道:“是什么肉更难吃?”
  李三旺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这一眼看得冯道毛骨悚然,一个激灵那点子睡意全都给惊醒了。
  “人肉,死人肉!”
  随着这几个字的话音落下,冯道脑海里自动浮现出血腥的画面,心里不禁一阵反胃作呕。本就嚼在嘴里没什么滋味的肉块像是渗出一股腥臭味,他勉力想忍,却没忍住,那股子恶心感从心口上涌到喉咙,哇的声竟连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
  李三旺没想到冯道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些天来他烤的肉无论是烤得焦黑成炭的,还是没烤熟骨头里带着血丝的,冯道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挑剔,反而笑嘻嘻的帮着他烧化雪水后给鸮鸟褪毛。因为没带弓箭,天上的飞禽并不好猎,更多的时候李三旺能找到的吃食其实是地鼠,他原以为冯道会吓哭或者嫌弃,没想到冯道依然坦然而食。
  “对不起。”他拍着冯道的背,满是歉意。冯道太过早慧,令他时常忘记了其实他还只是个小孩儿。
  冯道心里依然抹不去那股子恶心,但他手背将嘴一抹,抬头时脸上又露出了一贯和煦的笑颜,故作嗔恼道:“三旺兄,我们还是快点下山去找个镇子寻口麦黍米粥什么的吃吧,没有加盐的肉吃多了,我怕会全身发肿,等日后回家去,我爷娘都要不认得我了。”
  李三旺愧疚感愈发强烈,这么个心思细腻,与人无害的小孩儿有什么理由会得罪了鸦儿军呢?所以,虽然不知道他离开晋阳后发生了什么事,但能确定的是那些鸦儿军是冲着自己来的,冯道纯属是被他连累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冯道的头顶,他头发很软,太多天没洗发,也没什么异味,不像自己,才几天上树下坑的活生生已经变成了个野人。
  “等到了邢州,你要吃什么尽管说。”
  冯道噘嘴:“为了口吃的,还得捱到邢州?”
  李三旺赧颜:“我身上没银子,翻遍了也只找到十几枚通宝。”他从腰带上解下个绣囊,递了过来。
  “做什么?”
  “给你。”
  冯道只是不接,这十几枚通宝就算跑山下村落,也不晓得能换回几只胡饼,李三旺却执意将绣囊塞到了冯道手里。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冯道更清楚,事已至此,与其在这上头幽怨悲愤,不如想点更实际的,譬如,去了邢州后,如果遇到李存孝和李克用父子俩擂鼓对战,他该何去何从?自己小胳膊细腿的,一旦被卷入战争,死无全尸的几率又是多少?
  李三旺完全不知道冯道的小心思已经绕了九曲十八弯,因着那份歉疚,下山这一路他主动背着冯道走,冯道趴在他背上直犯困儿,却又不敢贸然睡去,怕盹着受冻再染风寒,便一路碎碎念的没话找话聊。
  李三旺不是健谈的人,但也做到了有问必答。
  两人扶持下山找到村落投宿时,狼狈得就像是逃难的,好在世道不好,流民多为普遍,山下村民朴实,倒也没多盘问,反觉得他们兄弟二人落难至此,为他俩的可怜身世感到欷歔。
  那身世当然又是冯道编来糊弄人的,李三旺领略到了舌绽莲花是种什么概念,他想着,这不过才十岁,也不知道这小人儿长大了会变成何等样诡诈之人,但即便如此,他居然对冯道这样为人处世竟然感觉不到讨厌。
  等摸到了镇上,李三旺将山里猎到的一张狼皮和若干张兔皮贱卖了,换回一些素饼带着上路。因为缺吃少喝,冯道原本纤细的身材愈发消瘦,一路上被人当成小娘子数次遭人调戏,若非李三旺身手强悍手段粗暴,冯道险些被人强掳拐卖了去。因怕冯道不留神就被恶人拐走防不胜防,后来李三旺拣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这一行月余冯道只觉得似乎已将自己这一生的苦都吃完了。
  冯道学了乖,再到有村落人烟的地方便将自己脸用锅底灰涂黑了,看起来二人更像是对亲兄弟。饶是如此,李三旺仍不敢放任冯道独处,唯有时刻将他放置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放心,只差没在冯道身上绑根麻绳栓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只是越往南走越不太平,哪怕腊月年底明明已到年关,家家户户却不见半点欢庆喜悦气氛,越靠近邢州越是萧条冷清,门户紧闭,十室九空。
  路上少见人烟,山中岁月长,两人没日没月的赶路,竟是连何时过的新年都给忘掉了。两人狼狈不堪的终于到了邢州时,已是上元佳节。城内景象要比城外好太多,在二人眼中仿若天上人间,节日热闹的气氛顷刻间让人有种活过来的舒爽松快。
  冯道此时已经又累又饿,再不复当初一丝白嫩的感觉,看着他双颊凹陷的小脸,李三旺甚是内疚。
  “等我见了义父,要了盘缠,便送你回景城。”
  冯道有气无力的摆手:“你记得问你义父要匹马。”顿了顿,说,“如果没有马,骡子也行。”
  李三旺笑道:“飞虎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马了。”
  冯道摇头:“你还是先去打听一下,河东晋王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王镕说的是年后李克用就会有行动,如今已是正月十五,除非李克用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否则邢州的劫难早晚是逃不过的。
  李三旺这一路动了无数个念头,却在见到李存孝时都抛诸脑后。
  李克用有很多位养子,基于受他偏爱或者说能力强大拔尖者,最后都会坐上太保一职,不按年纪排位,只论先后,晋阳曾有人戏谑玩笑,将其中十三人提拎起来,调侃称之为“十三太保”——李存孝排行最末,却是战力最猛的一位。后来十三太保这戏称不知怎的就流传了出去,传来传去,初衷已全走了样,甚至说起十三太保来,河东百姓不明所以便以为这是单指李存孝,久而久之,李存孝亦被世人称为十三太保。
  冯道听说过十三太保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却没想到眼前的十三太保与自己想象中差距甚大。李存孝体格甚是高大,猿臂蜂腰,因在府邸身上并未穿甲胄,却是一身窄袖胡服,衬得身形挺拔,李三旺的个子算是高了,站在李存孝跟前依然比他要矮上半个头,这会儿被李存孝长臂一搂,勒在怀里,倒是显出点儿少年稚气了。
  李存孝很是年轻,看起来只不过二三十岁,一张脸未曾留须,竟是生得出奇清隽,装扮干净整洁,风度翩翩,看起来很不大像是武将,倒像是一名儒生。
  见李三旺从自己怀里挣扎推脱,李存孝忍不住笑道:“你年岁大了,一点儿不如幼时乖巧了。”目光扫过落在李三旺身后的冯道,“这是你新结交的小友吗?”
  冯道仰着头迎上去,觉得脖子甚酸,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长得这么高呢?高个子很了不起么?
  才要开口自我介绍,李存孝突然惊呼起来:“哎哟,是某的过错,原来竟是位小娘子!”
  冯道顿时不想再说话了。
  李三旺忙替他解释,简单的将这一路数月的经历三言两句概述一番。李存孝听完后不置可否,只扭过头来对冯道说道:“你这小子倒是胆大的,长得比小娘子还瘦弱,居然敢冒认作亚子。你俩哪里有半点相像之处?”他边说边摇头,转向李三旺道,“他不认识亚子,你是知道的,怎的还由着他胡来,幸而王镕身边只跟着李弘规,你俩走脱的也快,若是真跟到了镇州,怕是早晚被人识破拆穿。”
  只字未提李三旺被鸦儿军追缉的事。
  冯道微有困惑,沉吟不语。
  李三旺浑然未觉,只顾替冯道辩解:“这不关阿道的事,他当时病糊涂了,是我妄为了。”
  偌大的厅堂上,分主宾位只坐了他们三人,边上有侍女斟茶,李存孝嫌弃的挥手:“下去拿酒来,我儿回家来,怎能只喝这没什么味道的茶水?去叫厨下炙烤羊肉来,要整只的,给我们爷俩下酒吃,快去!快去!”
  冯道一听烤肉,心里就忍不住犯恶心,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李存孝说话看似粗矿,实则粗中有细,观察甚微。冯道稍有变色,他已是高声笑起:“冯小郎君可是有疾?这副身子太弱了,将来怎能担大任成大事?”
  冯道总觉得李存孝故意挑他说事岔开某些话题,但他看破不说破,只细声细气的接话道:“成德王使君倒是夸赞小子聪慧,待过得几年,这副身子武将若是做不得,总归还有科举文臣之道。”
  李存孝微怔,如果之前还真有些不把这个十岁稚龄的小郎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真有些意外了。旁人不知王镕的底子,眼下他与晋王离心,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应对李克用的疯狂报复,他不得不与王镕有所接洽,是以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王镕作为一镇主君,幼年时也曾因体弱多病,瘦小不堪,以至于王景崇死后王镕多不被人看好。然则时至今日,王镕掌控成德六七年,虽天下局势大乱,但在镇州在成德,王氏依然一如往昔的受百姓爱戴尊崇。王镕长到如今,亦已成为能文能武之辈,虽不出类拔萃,但作为一方藩镇节度使,他自然声名远播,不同凡响。
  李存孝并不认为冯道挑王镕出来说是碰巧的行为,这孩子小小年纪反应就能如此敏捷,说不定将来真能成为一代能臣。
  然而……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心情委实糟糕,李存孝不太想让冯道过于高兴,他拧着嘴角,露出一抹特别古怪的笑容,凉凉的说:“某是武人,不懂读书人的道道,既王镕也赞过,想来阿道是当真聪慧过人,来年赴长安科考必得圣人殿前亲点榜首了。”
  冯道暗暗撇嘴,谁说武人的一张嘴不够毒?自打先帝被黄巢乱军逼的避走蜀地起,科举选材便一度停摆。他阿爷常醉酒后涕泪欷歔,说小儿生不逢时,若是大唐盛世,凭儿神童之名,取榜首简直探囊取物。冯道也知道阿爷这醉话夸的有点大了,但同样的,无法科举出仕这是他打小就很清醒的意识到了的事实,十年来大唐势衰,藩镇幕府势大,就连他小小年纪也早意识到,大唐再开科考选材,恐已成妄想。
  所以冯道酷爱读书,从来都与科举无关。他从小博览群书,之杂,累计至今,已非寻常儒生可比。
  李存孝见冯道不说话,以为是戳中了他的要害,不禁面现得色起来。
  冯道不冷不热的“哦”了声,说:“我的学识浅薄,怎堪比得状元之才,还是老老实实的找位主公做个幕客……”说到这里,言辞兴奋起来,小脸上洋溢了向往之色,“不晓得王使君看不看得上我,若能有幸做个掌书记,那不知该有多好。”越说越兴奋,他握紧拳头,一脸求知欲的看着李存孝,“若是王使君那里行不通也没关系,天下藩镇总有能给我一口饭吃的地吧。就近的话……将军觉得河东晋王如何?”
  李存孝笑意僵在脸上,牙关紧扣,磨了又磨,恨不能一掌将眼前那副天真面孔推远点。
  偏冯道表情摆的那么诚恳真切,仿佛真的是在询问李存孝对李克用的评价,若不阻止,他似乎还会说出求李存孝代为写封推荐书信什么的好让自己有机会面见晋王。
  李存孝万万想不到这小童如此伶牙俐齿,给人添堵,想张口叱责吧,对方一脸稚气,谁还能跟个小儿一般见识?
  冯道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封闭的盒子,李三旺听到晋王二字,猛地一激灵,醒过神来一般,脱口问道:“阿爷,你究竟缘何要与大王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