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东西路

  队伍即将走到成德境内时,气温陡降,天空飘起了雪,原本不甚好走的官道更加难走,而冯道的风寒也随之反复起来,虽说没有再起过热,却也是喷嚏咳嗽不停。李三旺不让他轻易下马车,甚至连吃喝拉撒睡都逼着他在车厢里一并解决,这令冯道十分不满。
  让人意外的是王镕这位使君,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时常跑到冯道的马车里来,不是下棋就是弹琴作诗,谈吐风雅,平易近人,没嫌冯道年少拿他当小孩看待。冯道心里也门清,知道王镕这看似花的功夫都在自己身上,实则真正想结交的人是李三旺。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你来我往起来反而格外和谐,渐渐的王镕也发现冯道学识渊博,风趣诙谐,即便是因为年龄的关系阅历稍浅,但他触类旁通,端的机敏过人。王镕颇有文才,冯道虽不通武,但学识上却能与之聊的非常畅快。这让王镕感到意外惊喜,一来二去倒是少了些许敷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王镕拉着冯道的手,感慨万千:“若郎君不是晋王之子……”
  冯道眯着眼笑不回应,他若此刻说出自己不是李存勖,大概下场即刻便是丢下马车,暴尸荒野吧。
  李三旺怕冯道心志不坚,被王镕迷惑,忙打岔道:“使君此番回成德,是打算去镇州吗?”
  王镕点头:“临近腊日祭祖,总是要回镇州去的。”
  镇州是王镕的老窝!
  年初王镕与李匡威集结了十余万兵力攻打尧山,一开始倒是占了先机,打得河东军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李存孝从邢州驰援都毫无作为。李克用最后派出了李嗣勋,反杀了幽州、镇州的联军三万余人。两军胶着对峙,这仗打了两个多月拖到了三月中,李克用得了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的帮手,节节推进,竟一路打下了滹沱河东北的天水镇,直逼镇州。战火烧到家门口了,王镕不得不亲自领兵压阵,在镇州九门县的新市与李克用、王处存对战,反杀了对方三万余人。
  彼时李三旺刚过完十四岁生辰,自我感觉已经长成,凭借学到的本事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便跟李存孝提出想要自立。李存孝觉得他应该入军营谋生,便将他带入了军营随军。也正是在那新市一役,李三旺见到了立定城头督战,身披银甲,意气风发的王镕。
  李克用和王镕的这一场混战,摊子打得越来越大,最后还是由天子出面,颁发诏令让四方和解。新市那一战,着实让本就对战场厮杀没好感的李三旺心生厌恶,他不愿参军,但晋阳无人不晓他神勇过人,身手矫健,想要不入军营,几乎成了不太可能的事。于是李三旺随军撤离了镇州后,没跟着李存孝去邢州,而是独自回了晋阳去晋王府拜见了秦国夫人。从晋王府出来后,一身轻松的李三旺跑到晋阳市肆摆了个摊,干起了杀猪宰羊的屠户营生,这一干就是半年。
  八月里李克用北巡,听说李匡威和赫连铎联军骚扰云州,便又忙着去云州打仗。但这一切都已与李三旺无关了,他一门心思的经营着他的小摊子,目标是攒点钱到冬天能租个铺面,不用再餐风露宿的熬冻受冷。他的要求不高,转的念头也极其单纯,再远些的梦想也不过是等过几年攒钱买下个前铺后宅的屋子,娶房妻室,生儿育女,这一生,大抵就是如此了。
  然而等到了十月里,他刚花光攒的积蓄拿下租赁的铺子,没等把东西搬过去,就听到了义父与晋王反目,割三州之地献与朝廷,成为三州节度使自立门户的传闻。
  李三旺有时候脑子比较轴,他不管什么政治什么立场,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譬如自己算是李存孝养大的,做屠户营生时却没要李存孝一分一厘,他可以认同李存孝脱离李克用自立,但不能理解李存孝白占了李克用的三座州镇成为一方藩镇,反与李克用为敌。
  他是在晋阳长大的,因着李存孝的关系,晋王府上下对待他也颇为照应,特别是秦国夫人。不看晋王的面子,就凭着秦国夫人的对待他们父子的恩义,李三旺也实在做不出弃晋阳不顾,投奔邢州的事来。
  他不赞同李存孝的做法,但那毕竟是养大自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去一趟邢州,当面问一问李存孝,为何非要行那下策之举?他不信义父是朱全忠那种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辈,不信河东第一战神会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无论晋阳城中的传言有多沸沸扬扬,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一个字都不信。
  执念一旦生起,他即刻便关了铺子,简单收拾了行囊上了路。因为积蓄都花了个精光,他盘缠带的不足,所以这一路走的异常辛苦,外头世道乱,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自幼练武之人自然体力好脚程快,即便没有马匹代步,也比寻常人给力。他错估了自己的脚力,在路上花了一个多月后,竟是踩着安国与成德的边界线,摇摇晃晃的一路朝东走过了界,一头扎进了卢龙地界,来到了瀛州。
  之后随王镕的亲卫军往西折回,当真比自己靠两条腿翻山越岭省时省力的多,他打算在踏入成德地界时改道往南直奔邢州而去。毕竟安国与成德成南北互倚之势,若是在边界线上还好说,一旦跟着王镕进了镇州,再想离开成德地界,怕是不易。李三旺心中去意愈发强烈,目光掠过冯道,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冯道哪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只是心中另有考量,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使君,请教可有邢州方面的消息?”冯道问道。
  王镕一怔,神情微异。
  冯道说:“使君无需隐瞒我等。”
  王镕叹了口气:“李将军怕是惹恼了晋王,我这边探子收到晋阳的消息,最迟不过是年后,怕是鸦儿军就要攻打邢州了。”
  李三旺早先得知义父与晋王反目,便猜度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晋王性情坦荡直率,平生爱恨分明,嫉恶如仇,视如亲儿的养子背叛了自己,换做旁人兴许真就念着父子情分,晓以大义或劝回,或成全,就此了结。然而李克用这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岂会轻易放过,必定是要找机会加倍讨还的。
  李存孝虽占了三州军力,但和李克用能征善战的河东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王镕的话让李三旺急躁不安,恨不能立时三刻马上飞奔到邢州去。冯道伸手拽拉住他的袖子。
  王镕抛出这话题,原就是为了引导李三旺开口的,没想到说到这份上,李三旺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王镕心中对他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愈发想将其招揽麾下,收归己用。殊不知,李三旺满腔冲动,全靠冯道掩在袖下用手指死死掐住了他虎口。
  李三旺双唇抿成一线,脸色铁紧,一言不发。冯道装傻,摆出一副晋王好厉害,明年收拾李存孝有好戏看了的兴奋劲,王镕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自己想要的回应,兴致大减,悻悻然的离开了。
  他一走,李三旺再按捺不住,低声道:“你身子养得可全好了?”
  冯道知道他去意已决,这次是再难有借口拦下他了,不免叹了口气:“我家在景城,你打算怎么送我回去?”
  景城在东,邢州在西,难不成要来一个南辕北辙吗?
  李三旺显然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被冯道一问,倒是噎住了。若是送冯道去景城,再折返回来,长路漫漫,再加上隆冬已至,大雪封山,等他一路走到邢州,怕是什么都迟了。他心中焦躁,不擅掩饰,面上自然而来的流露出来,冯道喟叹道:“罢了,我先随你一道去邢州便是。”
  李三旺心头大喜:“那多谢你了!”
  冯道哭笑不得,有时候他真觉得李三旺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吃进肚子里的米面大概是白浪费了,不然怎么生得这脑子像是一根筋似的。
  “等到了县上,找驿站歇了,我们趁夜走。”李三旺虽是一根筋,但计划事情还是考虑的比较周详的。
  冯道点头:“到县上我还得托人给家里寄封信去,免得爷娘他们担心。”
  李三旺一凛:“是我疏忽了。”他从小阿爷早亡,是阿娘将他一手养到五六岁,结果阿娘没能捱过战乱,惨死在了乱箭流矢之下。他是被李存孝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给了他一口饭吃,收做养子,后来还精心教导武艺。
  李存孝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将莽汉,他是代州飞狐人,原姓安,名敬思,身世与李三旺差不多,幼年在战乱中被李克用掳成俘囚,安置在营帐中当小侍,后来李克用见他是个练武奇才,就将他收做养子。他成年后随李克用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军中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渐渐有了名头。他操练士兵也是个好手,短短时间内将手下五百精兵操练成了名扬天下的飞虎军,这支精兵一点儿都亚于李克用的鸦儿军,李存孝也因此被人尊称为飞虎将军。
  大约是李克用养大的,李存孝也跟李克用一样,非常喜欢收用假子,飞虎军中便有不少精干强将都是他的养子,李三旺不清楚别人是何感受,至少于他而言,虽然李存孝与自己相聚的时光满打满算下来并不算多,义父总是忙于打仗,常年征战在外,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对义父的尊崇之心。
  在李三旺的心里,李存孝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阿爷。哪怕他一心扎在建功立业上,辗转奔波各地打仗,经常无瑕顾及家中未成年的养子们。
  马车上燃着碳盆,冯道裹着裘皮烤着火,想着车外寒风凛冽的鹅毛大雪,心里止不住的发愁。这个天气离队上路,李三旺约莫是要把他往死路上坑了,但是又能如何呢?撇下李三旺自己跟着王镕回镇州?嗯……那大约比冻死在去邢州的路上还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