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还人情

  冯道有些郁闷地席地而坐,边上是喜滋滋正在锅里舀着馎饦的刘守奇,小喜想插手帮忙他都没让,自个儿笨手笨脚的端着碗递到冯道跟前,一脸讨好。
  冯道也不客气,拿过去埋头就吃。小喜看在眼里,不悦的蹙眉。
  刘守奇是个话匣子,絮絮叨叨特别能说,但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废话。冯道倒也不嫌他烦,时不时地还能应上一两声,这让刘守奇更加兴奋,直说得口若悬河,只差没把自家爷娘的那点子老底全给兜出去。
  一碗馎饦吃完,冯道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心头那点儿郁闷一扫而空。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头顶枝枝蔓蔓的树叶,疏朗洒下。临冬的阳光难能可贵,冯道素来畏寒,加上风寒初愈,这点子阳光与他而言自然分外贪恋。
  刘守奇在一旁窥觑,见少年雪白的脸上笼着金灿灿的光点,恍若仙子,心里头不禁又痒痒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刘守奇的手指冰凉,冯道瑟缩了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恼,反笑嘻嘻的说:“等到了景城,我去你家玩可好?”
  早起还摆着县令家小郎君的架子,这会儿却屈尊纡贵只为讨冯道欢心。
  小喜实在看不过眼,刚想张口说两句,那边儿腾腾腾的跑过来一个人,动作极快,转眼就奔到几人跟前,正是元行钦。
  元行钦看也没看刘守奇和小喜二人一眼,目光直剌剌的落在冯道身上,说道:“主公唤你去。”
  “嗯?”冯道抬头,迎着阳光双眼微眯,愈发显得他面色雪白,孱弱可怜。
  刘守奇嚷道:“阿爷才将阿道轰走,怎的又要唤他去?姓元的,你莫撒谎,你这般诓阿道,安的什么心?”
  冯道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没寻到从谂法师吗?”
  元行钦目光微闪,诧道:“你怎知……”
  冯道微笑不答,心中暗道,若是刘仁恭找到了老和尚,他的打算倒是圆不下去了,如今正好。
  “若是明府寻到了法师,自然已经得了主意,何必再来寻我呢?”
  刘守奇听得一头雾水,可元行钦却是眼眸一亮,心道,果然主公说的极是,法师与这小子透露过一二,若能真解到了主公的燃眉之急,这姓冯的小子必然能因此得主公赏识。
  想到此处,他冷峻的表情有了缓和,对冯道竟是露出一丝交好之意。
  “请!”
  刘守奇看得目瞪口呆,他讨厌元行钦,为此没少与他作对,但每回刘守奇都讨不到好。元行钦为人处世看着像是个孤臣,除了听从阿爷的话之外,对谁都不亲近。
  刘守奇眼睁睁的看冯道跟着元行钦走没了影,才恍然惊醒,跺脚道:“不行!阿道是我朋友,可不能被姓元的拐了去。”说罢,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冯道被带到了刘仁恭跟前,此时天光大亮,在太阳底下打量刘仁恭,发现熬了一整宿后眉宇间已经难以掩藏的露出了疲态,再加上他原以为自己奇遇赵州和尚,没想到殿前院后找了个遍,最后只找到小沙弥得到一句话。
  “师父出门修行去啦……几时归?兴许三五日,兴许一二旬……如今寺院有你们在,师父不用担心我饿着,兴许这一去也能远行月余……”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将刘仁恭才升起的那点欢喜浇了个透心凉。
  冯道到时,他整个人的情绪是焦躁不安的。他身旁的幕僚也知道自家主公的状态不对,不等刘仁恭开口,已抢先问冯道:“先前那老和尚对你可曾说起什么?”
  他是担心小童年幼,经历过早上刘仁恭的暴力威吓后,若是再受到刘仁恭不耐吓唬,怕是要坏事,他抢先问话,又担心小童并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冯道却是十分机敏,又或者说,冯道此刻内心已经笑开了花,他还以为需要想个由头起话题,没想到对方自己就这么直白的送上门来了。
  冯道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眼底是掩藏不住的促狭:“法师问我读了什么书,我答了。”
  刘仁恭稍稍一愣,脑子里尚在琢磨从谂法师问小童此话是何深意时,元行钦已觉察出冯道的作弄,深怕刘仁恭醒悟过来动怒,没想到刘仁恭反应特别迟钝,竟还傻傻的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法师夸我聪明。”冯道笑眯眯的回答。
  幕僚跺脚:“小儿休得胡闹。”
  刘仁恭并不是无脑蠢人,只是心有所急,没提防被个童儿戏耍,待反应过来这是冯道故意拿话打他脸,果然如元行钦所担忧的那样,勃然大怒起来。
  冯道却抢在他变脸动怒之前,话音清脆的落下:“法师也夸了你……们!”小小的孩童,手指白白嫩嫩,指尖对着刘仁恭,然后转向在场诸人转了一圈。
  刘仁恭被他手指的心头怦怦直跳,怒吼到嘴边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愕问道:“夸我?”
  “敢问明府可是名讳仁恭二字?”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童,讲话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叫人颇为不适。
  幕僚咳了一声,道:“小儿岂敢无礼。”却是默认了。
  冯道笑道:“岂是小子无礼,是那从谂法师就是这般与我讲的。法师说,那个从北方来的刘仁恭,此次前往景城做县令,是上天要赐予他大机遇了。”
  刘仁恭心头一热,激动得面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那副表情似哭还笑,样子反倒显得分外扭曲恐怖。
  幕僚追问:“是何机遇?”
  冯道倔着嘴,一副模仿老和尚讲话的语气,摇头晃脑:“瀛州乱象既生,刺史与守吏已死,城中空虚,民心大乱。正所谓乱世出英杰,如今群龙无首,瀛州地界正缺个领头人,景城令若能号令上下军民平乱,岂非功德无量?”
  这话一经说出,犹如醍醐灌顶,刘仁恭兴奋得整个人弹跳起来,“哎呀”一声,猛地仰天长笑:“果然天不绝我!”
  幕僚为人比较谨慎,是以并没有立时轻信,然而转念把事推敲了几遍,亦觉得如今骑虎难下,唯有此法的确可以搏上一搏,或能转危为安。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本就是死地了,还怕的什么呢?
  非常时期,以景城令身份号令瀛州上下平乱,当真名正言顺不过。刘仁恭被李匡威收回兵权本就不甘,若能借此机会整出一支自己的队伍来,管它日后如何,总是有了些许依仗。
  刘仁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犹如拨云见日,他对幕僚惊叹不已:“之前听你说赵州和尚轶事,称其睿智,不曾想竟是此等高人。不行,我得找机会亲自拜谒……”
  “阿奇!”冯道突然扬声打断了刘仁恭激动话语,原来刘守奇这时跑了来,他冲刘守奇远远的招手,嚷道,“我和叔父今天便要准备回家去了。”
  刘守奇跑的喘吁吁的,来不及详问情由,听得冯道说要走,便说:“那……那我也要去……”
  冯道惋惜摇头:“你阿爷要在水月寺等老法师归来。”
  刘守奇急道:“那不是要等上十天半月?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回景城!”
  元行钦突然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忍不住扭头盯着冯道打量,刘守奇注意到他的目光,满心不悦,拉过冯道将他拖到自己身后,挡住元行钦探询的视线。
  那边刘仁恭整个人已然冷静下来,他和幕僚部曲等人急于商量细节,顾不上冯道几个小儿,撇下他们自顾匆匆离去。
  “你少打他的主意!”刘守奇忿忿的瞪住元行钦,“阿道是我的朋友。”
  重音落在“我的”二字上。
  元行钦透过刘守奇,影影绰绰看到冯道的半边侧脸,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十岁的小童儿,直觉上他却觉得从一开始冯道就像是专门等在这里提醒着刘仁恭应该做什么,他所说的一切其实与那老和尚没什么关系。
  冯道并没有转过头与之对视。
  远处出现了褚濆的身影,冯道一见到褚濆,便毫不留恋的抛下了刘守奇这位“朋友”,飞奔而去。
  “小心摔了。”褚濆抱住迎面跑来的表侄子,见他小脸红扑扑的,气色比前几日都好,并无异样,心头略定。他早起出门弄来吃食,想回帐篷叫冯道起床,却发现人早不见了,被褥早凉得没了温度,可见冯道离开已有些时候,他心里担忧,四下寻人,没想到小侄子竟会跟刘守奇和元行钦在一起。
  想到冯道的年纪,他心头一软,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就喜欢跟同龄人一道玩耍。
  褚濆怜惜的摸了摸冯道的脑袋,冯道发质并不算好,稀疏偏软,摸起来真就像小猫崽似的。
  “饿了吧?三叔带你去用朝食。”
  冯道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早吃过了,冲褚濆扬着笑脸说:“好。”
  说完也没再跟刘守奇等人打招呼,依偎在褚濆怀中,搂紧他的脖子,嘴巴贴近他的耳朵,细声细气的说:“褚三叔,昨夜欠下的人情我已经替你还上了,我们这就回家去吧。”
  褚濆不明白冯道话里的意思,直接略过听他最后那句,笑道:“狸奴儿是想翁婆爷娘了吧?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这头褚濆叔侄预备着下山返回景城,那边刘仁恭一行人也在热火朝天的谋划着去景城如何招兵买马,经幕僚提醒,刘仁恭自然不会遗忘了罗茜母子。
  一番人马整顿,早起尚且挤挤攘攘的水月寺,过了晌午,已是人去楼空,重复寂寥冷清。山门前,小沙弥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忧愁的翻转回后院,发现师父正站在佛像前叩首膜拜,忍不住一喜,欢叫道:“师父!”
  从谂宝相庄严,丝毫不受干扰,磕完最后一个头后方才起身。小沙弥抱着师父的腿,奶声奶气的喊:“师父,他们都走啦,你为何要我说谎诓他们说你不在?佛祖不是不让撒谎的吗?”
  从谂未答,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小徒光溜溜的脑袋,念了声佛,慢吞吞道:“草药可都给了?”
  小沙弥连连点头:“给了给了,给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女施主,也把师父提点的话都叮嘱过了,她们都记下了。师父,你说那个小婴儿能活下来么?”
  从谂依然未答,眼睑微垂,低声念佛,单手牵了小徒弟的手,慢慢往殿外走。
  “师父,你明明没有说过那些话,姓冯的小施主为什么要骗那些人说是你说的?姓刘的那位真的是景城令吗?他若是知道冯小施主说的都是假的,会不会很生气?”
  “宝应。”
  “啊?”
  “收拾行囊,随师父回赵州吧。”
  “咦?”小沙弥懵懵懂懂的反应过来,“啊,对,趁景城令生气之前,我们赶紧离开!”
  老和尚含笑未语,目露慈悲,抬首目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