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试卷

  初夏的午后,我有些困倦,随手握了卷书歪在锦榻上随意翻着。经策放榜后,各家欢喜各家忧,听说才出了榜文,司马蔚就在屋里摔打东西,哭着吵闹要核卷。本是闹得极厉害,谁知家里来人之后,反倒消停了。她出局我不意外,蔡昭竟没入选,倒是让我思量了一阵。
  原来赵承翊只把她当做障眼的棋子,用来迷惑众人。蔡昭倒是清楚自己的角色,放榜当日已叫家人来接,临去前来我这儿吃了一盏茶,没有了往日的勾心斗角,我们放下了心中的芥蒂,说话反而轻松坦然了许多。
  我问她今后有何打算,她说她父亲因甄选之事已得了好处,她日后也想过些平常日子,等着嫁人相夫教子。我笑道这是极好的出路,多数人求也求不来。她笑着点头,只道我与安王爷成婚时再来观礼。本以为甄选完出宫后还能再见,没想到未过两日,她父亲工部侍郎蔡奕外放了福州任刺史,带着她上任去了。
  我靠着大迎枕,微眯了眼养神,珍珑在一旁打着扇,我问她道,“东厢可消停了?”
  珍珑低声道:“王家姑娘倒是快快走了,只司马姑娘说东西太多,要几日才能搬完,奴婢瞧着也就今日了,她也不能拖上几日吧,可不让人笑话。”
  我冷笑道:“哼,放榜也有五日了,她还没搬完?这是把整个家私都搬来了,还是纯粹赖着不走?”
  珍珑笑道:“奴婢可不清楚,这几日那厢我听着动静大呢,说是在准备绝艺比试了。”
  我以手撑着额,懒懒道:“急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呢。”
  珍珑嗔道:“郡主也该思量思量对策,您这次可是险险进了下一轮。那日听见司马姑娘要换了您的试卷,奴婢可急坏了。”
  我笑道:“你这丫头操那心作什么,凡事自有定数,过于担忧并无益处,反倒自己乱了阵脚。”
  珍珑好奇道:“郡主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此事?”
  我起身拍拍她的肩,直言道:“可是怪我没早告诉你。”
  她拼命摇头道:“奴婢不敢,郡主想要奴婢知道,奴婢就知道,不想奴婢知道,奴婢必是半个字也不会打听。”
  我道:“你是个忠心的,可这馆里面谁真心,谁假意,我已然分不清了,不告诉你,是因为连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走。珍珑,这场游戏我只是个参与者,只能踩着规矩一步步走下去,直到出局。”
  珍珑咬着唇半晌道:“郡主可是说灵越姑娘?”
  我没回答她,思绪却散开了。经策比试,陈灵越名次列第二,在所有待选中一下便耀眼非常。放榜那日她有些尴尬怯懦地望着我,我淡然一笑,她总能给我惊喜,“灵越,我一直小瞧了她。”
  珍珑道:“奴婢觉得她再伪装,对郡主却还有几分真心。”
  我有几分失落:“我却是不敢信了。”
  翌日清晨,我坐在窗下读三哥的信,不料司马蔚却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神色焦急而慌乱,因跑的急,往日里白皙娇嫩的面上生了一团团的红晕。珍珑因为没拦住她有些懊恼,我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不紧不慢地取过桌上的麒麟红玉纸镇,我将手中的信纸叠好压住,才抬了眼皮闲闲问道:“司马妹妹,何事这么急来找姐姐?”
  她喘着粗粝的气息,又急又恨道:“太学的小福子今早被发现淹死在池塘,你可知道?刚刚有人带走杏蕊,是不是你做的?是我要他们调换你的试卷,你要出气杀人大可冲我来,何必连累无辜。”
  我竖起食指嘘声道:“妹妹莫要这么大声,如此不光彩的事传的人尽皆知可不好。”
  她在我冷漠的眼神中从刚才盛气凌人渐渐变得萎靡而哀伤,最后凄然道:“小福子也罢了,那杏蕊呢,你要把她带去哪儿?你让他们把杏蕊还给我好不好,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们一起长大……”
  我冷声打断道:“凭什么小福子就该死,你的杏蕊就该活,只因她是你司马蔚的丫鬟,就高人一等?世家风气多年来从未改变,依旧这般袒护自己,无视他人。”
  她身子一震,望着我道:“你一早便知了,对吗?”
  我慢慢起身,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我有些好笑,此刻在这个世家女眼中我便是个杀人放火草菅人命十恶不赦的恶鬼,“你怕我?”
  她肩膀一阵瑟缩,我弯起唇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小福子踏进群芳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目光对上她茶褐色的瞳仁,我缓缓道:“你很聪明,知道布一个局要花很长时间。这几月来,你先是故意在人前说喜欢我的字,常常遣了丫头来借我的书帖去临摹,后是私下收买小福子将我平日的课业交给你翻看,模仿我的字迹,学我的文章立意、甚至用词习惯,为的就是经策时和我调换试卷不被人发现。我猜,你也知道考试不落名这条规则才想出这个计策,心思也算巧妙了。”
  司马蔚道:“我再心思巧妙也不及郡主心机,一早看穿了我,挖了坑让我踩。”
  我淡然道:“以你见识文笔,若不是生了别的心思,未必会在第一轮出局。我倒是有兴趣知道,你为何将我当成下手的目标?”
  她道:“她们说只要你出局了,以我才情,定能当选帝仪。”
  我笑:“她们?谢瑶瑛?沈婉莹?还是王姝?司马妹妹,你大意了。”
  她茫然道:“是我傻,是我蠢,我以为你的试卷定能答的好,我用了你的卷子,成绩必是前茅,而我只要随便写一写,你定会出局。”
  我道:“司马妹妹,在此局中你有两错。一错,我方才已说是你误信他人,二错,你太过自负。其实,比试中你本应一字不答,那么我自然交了白卷,绝无可能进入下一轮比试,可你还是忍不住卖弄才能,写得虽马虎,但到底还是切题不失本意,让我侥幸过关。你知我为何笃定你会答,是因元宵猜灯谜你赢得圣上奖赏,便沾沾自喜,不把众人放在眼中,你自持有几分才能,凡是恨不能展露,得他人赞赏,即便面上不能写明是你做的,但你依然不肯放下身段,不肯放下世家所谓的骄傲,权利之争,若是连这也做不到,不如趁早退出。”
  她道:“郡主是不是未答?”
  我道:“利与命,与仁,连孔圣人都避而不谈,何况于我。此题自是‘无解’。”
  她闭上眼睛,呵呵笑道:“无解,无解,原来你答的无解。所以郡主赢了,小福子是不能活了,对吗?”
  我漠然道:“一个小内侍夜里失足跌落池塘有何奇怪。妹妹多心了。”
  她昂起头,又露出高高在上的模样:“你就不怕我去圣上面前揭发你?”
  话谈到此时,我倒觉得这丫头是真单纯,无谓再浪费时间,我道:“妹妹想想他因何而死,再想想司马家,你自己衡量吧。”
  见威胁不了我,她又急得流泪,几乎咬破了嘴唇道:“我不过说说而已,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杏蕊吧。”
  我不耐烦道:“妹妹你又错了。你不该在这里求我,应该去求令尊司马大人,当初你买通小福子偷换试卷,杏蕊知情不报,若是今后事情传出去,毁了司马家的名声可怎么好。”
  “不不不,父亲他最疼我,不会伤害我,”她瞪大眼睛似是不信,对我低吼道,“你骗我,你骗我,父亲不会杀了杏蕊。”
  我道:“司马姑娘,我有无骗你,你家去一问便知。”
  她也不再多说,转身疾跑出去,珍珑紧跟着掀帘进来,紧张地问我道:“郡主,她可有伤了你?”
  “没有,”我褪去刚才身上的凌厉之气,双肩轻快下来,“到底还是养在闺阁的女儿,经历的事情太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郡主……”珍珑欲言又止,我知她想安慰我,但又怕我忆及旧事伤感,我笑道:“去替我煮碗茶苏来,说了半日话有些渴了。”
  她连声应诺而去,我重新拿起桌上三哥的信,他说,小福子的事已妥善安排,司马氏已辗转知悉经策换卷之事。
  司马大人是明白人,我想,杏蕊是活不了了。突然间想起那个跟在司马蔚身边的小丫头有时会来我这儿取些字帖,若是碰着我在,还会随手赏她些铜钱或抓把零嘴吃食,让她甜甜嘴儿。
  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从放任司马蔚调换试卷开始,我已经默认了小福子和杏蕊的结局。原以为他们是这场棋局里无关紧要的棋子,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连我也不曾在乎。政治倾轧里的斗争牺牲,我早已习以为常,可方才司马蔚却哭着让我放过杏蕊,原来卷入这场斗争的人并非都失去了底线,还有人有起码的良知,她高尚过凉薄的我。
  经策结束,群芳馆里只剩下六个女孩,距离下轮绝艺比试还有一段时日。礼部来了旨意,众位待选可以家去休息一段时日,待到端午之后再入群芳馆。
  绝艺本就比试个人才情,参选者可在家中自己请老师授课练习,何况为了在陛下面前一鸣惊人,有些待选会特地请求家人接了回去独自练习。这次甄选倒是明白众人心意,加之前段时间课业繁重,这次放假回家正好让众人修整一番。
  因为承安近日忙着在吏部处理京官外放的事务,所以晚了两日来接我。我倒是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群芳馆的待选。灵越走前来见过我,我亲手给她煮了茶。隔着茶几,我们两个各无言语,末了,我对她说,我已无甚可以教你的了。
  她道,那绝艺比试我们一较高下。
  我几乎捏碎掌中的茶盏,只道,好。
  珍珑一早已将行李收拾妥当,这会儿正指点着景留往马车上搬。承安见我闷闷不乐,便陪着我在廊下说话,“可是怪我晚来接你了?”
  我道:“当然不是。”
  他板了脸,抬手在我鼻子上一点,“那为何多日不见,却不肯露个笑脸给我。”
  承安故作严肃的模样既呆板又有趣,我倒是笑了,他一见,也舒了长眉笑道:“这样才好。”
  他立在廊下,正对着东厢,忽然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我与他并肩,庭院的翠木又深了些颜色,春退去,百花不见芳踪,我却更喜夏日的绿意深浓,“比之从前,不算什么。”
  他道:“司马大人我亲去见了,后面的事你不必担心。”
  我犹豫道:“那个丫鬟……”
  他道:“恩恩,你应知事情轻重,司马家与我都不会留下活口。”
  我轻声道:“是我妇人之仁了,可赵承翊未必不知道此事。”
  承安道:“他知道与全天下都知道差别可大了,也许正因为他知道,才放任我们做下去。”
  我道:“司马家不是他的人。”
  承安道:“户部尚书这个位子司马晏是坐不稳了。蔡家倒是得了个好去处,我这个七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懒懒一笑:“咱们不谈这个了,我想回家了。”
  他侧首望着我,柔暖的眸色中染上点点笑意,“好。”
  忽然间,指尖传来温热,我垂眸而见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指竟悄悄勾住了我的,低头抿唇而笑,脸上一阵滚烫。
  承安道:“我这就带你回家。”
  刚踏进小筑,一阵风便向我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瞧清楚,茉浅已扯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几圈,直绕的我头晕。
  好容易消停下来,又不住感慨道:“奴婢瞧着是瘦了些,定要好好补一补。”
  我哭笑不得,只叫珍珑将行李快快收拾起来。承安让珍珑今后留在小筑伺候,不必再过书房,他忙完手中事务再过来看我。
  茉浅打起帘子,迎了我进去,“王爷早几日已叫人布置起来了,窗上新糊了银红雾影纱,临窗的榻上也换了玉骨竹席,这样白日里小姐也可在窗下看书,既不刺眼也凉爽舒适。还有,王爷已叫开了冰库,若天气大热了,即刻叫人用冰降暑。”
  我瞧着原来冬日里屋里那些暖色的帘布纱帏全都换上了浅绿地的点银纹薄纱,香炉里的香虽还是沉水,但加了新鲜的茉莉,是我素来夏日里点香的习惯,回身对茉浅笑道:“你备的很是妥当。”
  一旁的珍珑也赞道:“茉浅姐姐细心周到,奴婢要跟着姐姐多学。”
  我笑道:“不急,等日子长久了,这些事儿也就惯了。现下你跟我住在小筑,有什么事和茉浅说,缺什么短什么也尽管告诉她,你在宫里陪我多日,我还不知怎么感谢你,你且跟在我身边,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说罢,我又转头吩咐茉浅道:“好好照顾珍珑,可不许欺负了她。”
  茉浅道:“小姐也忒小看了人家了,奴婢早收拾了房间,等妹妹来和我同住。”
  珍珑连忙道:“谢谢姐姐。”
  我瞧着两人并无十分生疏之感,当下也放下心来。折腾了大半日,我身上也乏累,于是吩咐道,“珍珑你去收拾整理,今夜不必过来伺候了。茉浅替我准备沐浴更衣。”
  珍珑除了要整理我从宫中带回的事物,还要将她原来在王府的东西搬到小筑,她听了话便自去忙碌。茉浅吩咐小丫头备水,又转回来替我卸下钗寰。散了发,她抹了头油在我发间按捏推拿。茉浅手法一向轻重有度,我舒适地闭上眼,问她道:“赵域可有消息?”
  茉浅在我耳边道:“前些日子投了在昆州投了军。”
  “嗯。”我轻轻点头,赵域走了两月有余,前段时间捎信来了,方大人已收了信物,应下替我查证良时通敌一案。他本该回到天京,却遇上西南兵权易主一事,我便让他再去昆州探些消息。如今西南边陲打的火热,他历练一番未必不好。
  我道:“这场仗打不了多久,等着听捷报吧。对了,王府里可有什么事?”
  她道:“倒没什么特别。小姐不在,王爷也搬回了前院,很少再来小筑。”她想了想,似是下定决心问我道,“小姐,您是真的决定嫁给王爷了?”
  我道:“你觉得不好?”
  她道:“不是,奴婢只是,只是担心您和陛下……”
  我打断她道:“茉浅,他是皇帝,不是赵承翊。何况这世上再无比三哥待我更好的人,这婚事我思量再三,心甘情愿。丫头,挨过这一关,我们以后会好的。”
  入夜天色渐暗,我命人备了几道三哥喜欢的菜,正准备让人去请他来用膳,不料却见他步伐匆忙,面色凝重地挑帘进来。
  我上前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沉声道:“长恩,承叡在宗理寺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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